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春信

CP/双山

文/三尺霜寒

配图/千途

长船长义x山姥切国広

《候鸟飞落》本收录的第一篇。


01

天正十七年,秋末冬初,小田原城。

这日傍晚时分,晚霞绵延千里,犹如绸缎一般绚烂。长船长义独自一人坐在宫殿外的走廊上,他的金色长发在此刻的夕阳下是要燃烧的红,稍显黯淡的反而是原本正红的发绳。一只灰蓝山雀忽地飞到了他的面前,叽叽喳喳地来回盘旋着,最后落到了暗色的长椅上,一步一步跳到了长船长义的面前,甚至从他的膝上跳过。

长船长义是睡着了,他睡了一下午,这时候睡够了醒了,伸了个懒腰。那只可爱的小家伙吓得立马飞到了屋檐上,长船长义只来得及看到并不十分鲜艳的身影咻地不见。

暮时的光快要用竭,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点上灯,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小田原城真是太过寂静了,尤其是收藏室所在的宫殿,长船长义心想,应该像城中的贵族一样养一只鸟。这时一阵归巢的鸟声忽然划破了寂静,长船长义愣了一会儿,思绪停滞了片刻。他在长椅上由坐到躺,叹息道:“又……过去一天了啊。”

不知为何这只灰蓝山雀很是喜欢长船长义,不久后又飞回了他的身边,但长船长义还没看清它的样子,小家伙又飞走了。走廊那边传来了脚步声,长船长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因此他坐起来,面对着将要来说教的人。

来人是长尾显长,长船长义的现任主人。

“长义啊。”长尾显长对正襟危坐的长船长义说道,“有件事,必须拜托你。”

“让我上战场吗?”长船长义一贯毫无波澜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算不上期待之类的情绪。他微微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长尾显长摇了摇头,他拍了拍长船长义的肩膀,叹息着:“你可是我的爱刀啊,长船家的古刀,不能随便折损在战场上。”

“刀剑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使用。”长船长义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凡主上要求的事,长义拼尽全力也会办到。”

长尾显长没有说话,他深深望了长船长义一眼,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最终他说出口的大约和想说的大相径庭:“有了付丧神的刀剑,总归和普通的刀剑是不一样的。”

长船长义点点头,他望了天边几乎要消逝的暮光和三两颗稀疏的星星,又将视线放到了走廊挂着的宫灯上。长尾显长来过,如同没来过。一阵冷风吹来,长船长义不禁裹紧了身上穿着的衣服。

冬日将脚步放缓,在门外静候。

02

总之没有过几天,长船长义就被长尾显长安排到了锻刀室里。

“……长义殿下还记得当年自己被锻出来的场景吗?”刀匠国広是一位和蔼的中年人,笑起来十分爽朗,“长船派啊,那可是我十分敬仰的刀派。”

“太久的事情记不得了,我被磨短过,之前的事情就记不大清了。”长船长义回答道,他将自己的本体托举到刀剑国広面前,再次确认了,“一定要做我的仿刀吗?”

“长尾大人是我的故交,他拜托的事情我不能推辞。”刀匠国広将长义之刀双手接过,细细打量了起来,抬眼问了长船长义,“刀身上没有铭?”

“可能……”长船长义含糊地说,“之前是有的。”

“那就开始吧,长义殿下。”刀匠国広可能是想到了什么,长长叹息了声,“希望能在冬天结束之前将这把刀锻打出来。”

“国広先生,时日无多了是吗?”长船长义不禁出声问。

刀匠国広用手轻轻拂过刀的表面,长义之刀发出了微微的清吟,他不作回答,只细细端详这把刀。但长船长义已然得到了答案。

刀匠国広正式开始锻刀是在次日清晨,长船长义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侍从叫醒。

“这么懈怠可不行啊,长义殿下,”刀匠国広对着半闭着眼的长船长义说,他将长义之刀举到面前,似乎在做最后的考量,语气却悠然极了,“见证自己的仿品诞生这种事情,不是每把刀都会有的经历呢。”

“但我觉得,这样随随便便决定刀剑的出生与否很不妥,说不定他根本不想被锻出来。”长船长义闭着眼睛说,语气肃穆,“每把刀都是独一无二的。”

“……长义殿下是不是很多年没能入世?太过尊贵的刀被安置在高高的刀架之上,总是不大懂一些事,”刀匠国広的话看来是讽刺,但他语气平和,锻刀炉的火光将他的面庞照得通红,“有付丧神的刀剑,本不在多数;但很多事情,不由得任何事物、人乃至神选择。”

“这个道理我懂。”长船长义仍旧不睁眼,只回答道。

“而即便是仿品,也不可能是第二把长船长义。”刀匠国広将刀放回了刀架之上,“这里暂时也没有长义殿下的事情了,如果殿下还困的话,早些回去休息吧。”

“反正我左右没事,就当做先生的助手吧。”长船长义似乎回复了精神,他睁开他浅绿的眸子。

虽然长船长义这么说,但刀匠国広几乎没有给他多余的任务,只是让他帮忙加点炭之类,其余的事情都有其弟子代劳了。

如此过了许多时日,长船长义几乎每日都去锻刀室报到,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做到如此。也许是好奇或者是单纯的无聊,也许也正如刀匠国広所说,见证自己的仿刀诞生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不是每把刀都会经历。总之长船长义陪伴着刀匠国広从秋末到了深冬。

将刀的雏形锻打出来之后,小田原城就进入了最冷的日子。清晨下了一场大雪,长船长义几乎是躲到了说温暖如春也不为过的锻刀室。

“付丧神也会怕冷吗?”刀匠国広昨晚大约在火炉边上守了一夜,应该是疲惫的,但他还是神采奕奕,不忘跟长船长义玩笑道。

“谁让我有了人类的身体?”长船长义蹲在火炉前,端详着火中快成雏形的刀出神。直到刀匠国広将烧得火红的刀取出来,进行又一次的锻打。

长船长义听到了除却金属相撞时的声音,是刀本身发出来的,轻微的,覆盖了大雪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让他的心不由自主也跟着颤动起来……这就是以他为形而制的仿刀吗?这就是从最开始丑陋的玉钢,到后来压覆折叠的火红铁块,然后包上一颗心的刀吗?自从将刀素延之后,刀就有了所谓的心……可以称之为心的东西,其实也是铁块。话说回来,心又是什么?

长船长义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底下是在跳动的……刚刚听到的也是这把仿刀微弱的心脏声吗?

刀匠国広却微笑起来:“以火为心,以铁为质,说的大概是你们。”

“以火……为心?”长船长义轻声重复道。

“虽然火熄灭了,钢铁冰冷了,但是最中心的心依旧是温热的。”刀匠国広道,他用力挥动着锤子,和几个学徒一起在刀上捶打着。他说完这句就认真地锻他的刀了,连长船长义离开都不知道。

03

长船长义走在雪地中,短短片刻,他的身上就披满了白雪,他听到了寒风呼啸,但……他听到了在锻刀室听到的那种金属的共鸣,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得到。

这是一个秘密。

天地之间唯独他知道的秘密,其他知道的人都已深埋地底。长船长义不曾告诉这个时刻周围的人,他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小时候可以听到得更多,花开的声音,叶子掉落的声音,果实熟透的声音,第一滴雨淋落的声音,大雪埋没车辙的声音,凡是他想要认真听的,都听得到。他将这些都归结于付丧神灵敏的感官,或者是金属和某些自然之物天生的共鸣。但他是第一次听到……一把刀的心跳声,也许不是心跳声,但,是那把没有成形的刀发出来的。

等长船长义收敛思绪回到锻刀室时已是夜晚了。刀匠国広斜斜瞥了他一眼,可能是要跟他说的:“……只剩下最后的淬火了。”即便是刀匠国広,也有点紧张,他轻声咳了咳:“刀到底怎么样,还未能完全知道分晓。”

“是啊。”长船长义望着还在通红的火中接受千锤百炼的刀。但已有心跳的刀,一定不是一把凡铁。

将刀从火中取出来,进行最后一次的锻打后,刀匠国広挥汗如雨,来不及去擦,他叹气道:“夜已深了,今日就这样吧。”长船长义和刀匠国広一同出门,锻刀炉的火是不熄灭的,从门缝里发出暗红色的光,让长船长义联想起某一刻坠落而下的火流星。外边下雪,宫灯遥遥照耀,满地素白,如同月光。一路无言,长船长义将刀匠国広送回住处,自己也回到房间休息。

雪实在太大了,长船长义几乎整夜没有睡好,他的听力在这个时候无比敏锐,不说雪压断树枝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自地底传来的微弱且缓慢的声音,长船长义不知道那是什么,绝不是那把刀的声音,可能是小田原城的声音。

没有了睡意的长船长义起身,连外套都没有穿。他沿着空旷寂静的宫殿走,锻刀室外的石榴树在冰雪中瑟瑟发抖,墙上挂着的灯笼似乎要熄灭了,走到某一处时某盏灯笼真的熄灭了。他尽量放轻了脚步,走到雪夜中难得的光源去,那火红的暗光于幽夜中仿佛要开的红花一般,不断膨胀但是实际上却没有,只照到面前的那一点。

真是太冷了,长船长义推开了门,房间却依旧如此温暖。长船长义不知为何就坐到了还燃烧着的火炉边上,他席地而坐,面前是那把还未烧红也未经抛光的刀,看起来像是旧刀。长船长义将手抚摸上去,刀身冰冷极了,绝不是刀匠国広所说的以火为心.火如若在刀的中心,那该是温暖的……所以究竟什么是心呢?长船长义想不通。

在暗沉的火光中和外边未有的热气中,长船长义就这样睡着了。对刀来说锻刀炉是最初的归宿,即便长船长义忘记了当初究竟如何被锻造出来,但本能地觉得炉火是温暖的不会伤害他的,甚至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依赖感。

闭上眼前长船长义看到有如萤火的绿光,他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一个模糊的虚影,仿佛是一位沉睡的少年。少年的眼睛紧紧闭着,长船长义再睁眼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黎明到来前的时刻,长船长义被远处敲钟的声音吵醒。锻刀炉快要熄灭了,长船长义第一件事竟是要去加煤炭。

他走出了锻刀室,天光还暗沉,雪已经完全停了,长船长义呵了口气,白雾将他笼罩了起来:“……真冷啊。”

黑夜蔷薇花暗红的炉火中一道浅绿的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又熄灭了。

04

下午时刀匠国広要进行最后的淬火了,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一切成败在此一举。长船长义端坐在一边,看着刀匠国広将薄薄的黏土敷在刀上,以做刀纹。长船长义瞥了一眼,只看到那把看起来极旧的刀刃上蜿蜒的形状,像是远方山峦一般。

刀匠国広将这上好黏土的刀小心地放到了锻刀炉中,然后一动不动地观察起了火焰和刀刃的颜色。

“……要等到刀刃朝日一般艳红,我才能将它取出来。”刀匠国広轻声说,“为此我看过了很多次日出,想要亲自感受那样的艳红。”

长船长义静静看着,他许多年来看过很多落日,但大多都是在几个固定的地方看的。小田原城的地势极高,因此只要登上天守阁就可以看到比其他地方早得多的日出,但长船长义并无这样的闲情逸致去看,等他醒来时早已过了日出时分了,只能看看凄美的日落。

“说不定我以后可以带他去看。”长船长义突然自言自语道。

“……这么肯定这把仿刀会有付丧神的灵体吗?”刀匠国広也很高兴,他翻动了木炭,让其燃烧得更旺,“若是本身器物足够优秀,又倾注了足够的感情的话,说不定不用等上百年,就能看到付丧神了呢。”

“是的,我肯定。”长船长义望着火炉中正慢慢变红的刀说,“我可以带他去看。”

不知过了多久,在房间里的诸位都屏息等待的时刻,刀匠国広将烧得如同艳阳一般的刀从火中取出,放入了那一整缸冷却材里。

只听到嘶的一声,那火红的光一瞬间熄灭了,像是日光下的花瓣掉落到阴影笼罩的水中一样,长船长义看得清楚。

他听得清楚,那个本来微弱的心跳声,一瞬间轰然作响。河流被落花挤满了,那个声音也将一切声音都掩盖住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是这个原因,后来的事情,长船长义突然记不清楚了,在他漫长的岁月中记不清的东西很多,但这次唯独不该。他只记得刀匠国広露出欣慰的微笑,周围的人们都上来恭喜,那把刀依旧如同旧刀,但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长船长义低着头,他看到刀边上突然站了一个孩子,如同麦芒一般的金发,面容天真无邪。那个孩子站在那把刀边上,踮着脚也摸不到那把刀。他瘪瘪嘴,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能够注意他,他觉得自在极了,又有些寂寞。

除了长船长义。

金发的孩子注意到长船长义的视线,他歪着脑袋,仰着头,对长船长义露出一个微笑,他可能还不怎么会笑,扯着嘴角的样子笨拙极了。又是那么可爱,多值得去爱。

他的眼睛是极浅的绿色,以后会变深的,长船长义不动声色地想。心却在一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像是被日光照耀融化的雪一样。轻轻碰触上去又像是某种花的花瓣掉落,也许是石榴花吧。

心?……心是这样的。

你看过燃烧的心吗?

长船长义看到过,就像是烧软了的糖一样,淋满了红糖汁,是极为热烈的色彩,让人联想起火山和岩浆。如果碰上去的话,是很烫很烫的,那是刀剑的心,在最柔软的时候,应当有的模样。

长船长义觉得他就是这样,他的心就是这样。

那是未成形的付丧神,那时候还不叫山姥切国広。

后来叫山姥切国広的孩子突然伸出手,于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长船长义蹲下来也伸开手臂,在山姥切国広跑过来的时候收紧怀抱抱起来……但长船长义只抱到自己的手臂,山姥切国広只是灵体,长船长义几乎触碰不到他。那个孩子像是稍微粘稠的空气那样,穿过了他。

沮丧的反倒不是山姥切国広,而是长船长义。长船长义无奈地微微笑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去看雪。”长船长义轻声说道。

山姥切国広似懂非懂地跟着,手虚虚拉着长船长义的手指,是拉不到的,但他好似是被天生灌输了某些常识,这个时候应该去牵面前这个人的手。

但还未走出去,山姥切国広就慢慢,慢慢地消失了。他呆呆地看着长船长义,不见了。还未成形的付丧神,不止如同空气一般稀薄,连变作人形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大概是回到刀里去了,长船长义望向房间中央那把刀,听着刀规律的心脏跳动声。

某一刻居然同自己的心跳声共鸣了。

05

将刀淬火后,接下来是打磨抛光的过程了。那个孩子有时候会出现,会待在磨刀石旁边,好奇地想去摸木桶里的水,一般是无法撩起水的,但表面上会有极浅的涟漪。长船长义进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就会跑到他身边去。

“被磨很疼吗?”长船长义低头问他。

金发碧眼的孩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是身体瑟缩的样子不像是骗人的。长船长义让山姥切国広牵着自己的衣角,只能握到一点点,但山姥切国広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去哪儿?”刀匠国広抹了一把汗,将水撩到刀上,问长船长义。

“你,能磨轻一点吗?那孩子大概……”长船长义看着紧紧靠着他、缩着的山姥切国広说,“他大概很疼,我打算带他去小田原城里走走。”

“你看得到‘他’?”刀匠国広停下磨刀的动作,诧异道,“他在哪儿?”山姥切国広小心地离开长船长义,走到刀匠国広边上。

“在您左手边。”长船长义无奈地说。

“疼痛是必须的。”刀匠国広好似是感受到了山姥切国広的存在,他安慰道,“要成为一把名刀,要成为自己,要经过许多的历练。如果我现在磨轻了的话,你将不那么锋利,也不能成为一把好刀了。”

“啊,是啊。”长船长义也微笑道,“最为痛苦的被火炙烤被捶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疼痛,忍忍就过去了。”

山姥切国広站直了身子,听着刀匠国広在磨刀石上将那把稍显亮色的刀磨出清脆的声响。

“但他大概不能离开太久,”在长船长义要走出的时候,刀匠国広望了他一眼,“不能让他太累了,要适时回来休息才对。”

“我会的。”长船长义对着山姥切国広伸出手,将他抱了起来。这点是长船长义教他的,还未成型的付丧神,灵体很轻,是可以随意漂浮起来的。山姥切国広飘起来后,长船长义就可以抱起他了:“走吧,我们先走了。”

长船长义无法带山姥切国広走出太远,在日光下忽然消失这种事是常有的,两个人只能坐在锻刀室外的走廊上。因为常人看不到山姥切国広,所以看起来像是长船长义整日整夜在走廊上徘徊,做着一些常人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

灰蓝山雀是某个时候跳到长船长义肩膀上的。

就在长船长义带着山姥切国広去看桃花鸟那时,桃花鸟不怎么理睬把它们搬到寒冷的露天花园的付丧神殿下,倒是对一旁站在的山姥切国広表示了友好的欢迎。各有鸟缘的话,灰蓝山雀是很喜欢长船长义的。

“哦,是你啊。”长船长义侧过头就看到眼熟的白蓝色身影。灰蓝山雀歪了歪脑袋,不望着长船长义,而是望向底下那个被牵着的陌生小孩。

“……这是一只灰蓝山雀。”长船长义对着山姥切国広介绍道,“是一种鸟,和之前见到的朱鹮不一样的,这只是很常见但很可爱的鸟。”

长船长义用手指挠了挠灰蓝山雀粗短的脖颈,后者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山姥切国広伸出手,似乎也想摸摸看,于是他踮起脚尖,想要够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长船长义和它打着商量:“……给你捉小虫子吃,跳到我手上,好不好?”

灰蓝山雀刷拉一下就落到了长船长义的手掌上。然后青年蹲下身子,把这只鸟捧给小孩看。山姥切国広这时候已经可以摸到一些实物了,他感到手心温柔的触动,他惊奇地想要叫,但是他张着嘴,他还不能说话,只能睁着浅绿的眼睛望着长船长义。

“我知道啦,这很神奇对不对?”长船长义笑着说。手心的灰蓝山雀蹦蹦跳跳,啄着他的手心,不一会儿就飞走了。

山姥切国広指着灰蓝山雀飞走的方向,又看了看长船长义,最后扑到了长船长义怀里。

“啊呀,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你还没有见到呢,山林草木,飞禽走兽,只是其中万分之一。”长船长义摸了摸山姥切国広的头发,还不怎么摸得到,若有若无,仿佛摸到的是暖风或者流水,从指间一下子就流逝了。

山姥切国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长船长义。

“因为最神奇的不是这些看起来毫无规则的事物,是春去秋来,是暗藏在其中的谁都要遵守的法则,就比如……候鸟,按照时候迁徙的鸟,”长船长义将山姥切国広抱到高处,来到已然凋零的花园,“有时候你在冬天看到的飞鸟,可能是冬天才在这儿的,到了春天他们就飞走了。一年很快的,眨眼就过去了,眨了一下眼就又要和它们相遇了。”

山姥切国広抱着长船长义的脖颈,望向长船长义背后的天空。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长船长义无法听到,他只能扯着长船长义的发绳。

“嗯?怎么了?”长船长义疑惑道。他转过头来,就看到了银灰色的云朵下,在巍峨的高墙之上,几只雪白的鸟扑扇着翅膀,如一闪而现的光。

山姥切国広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他朝着这些鸟奔跑了起来,但去处有他难以逾越的一片湖和一堵墙,还没等他跑过那片湖,越过那道墙。他就忽地消失了。

长船长义回头什么都没看到。

飞鸟隐匿了行迹,那应当是冬日来此地做客的白鹡鸰;而山姥切国広也凭空消失了,大约是灵力用罄,回去休息了,好似刚刚没有在他怀中一样。那一刻长船长义抱紧了手臂,亘古之风里,枯枝落叶卷到了半空中,被拽松的发绳和长发一同迎风飞舞。

长船长义茕茕孑立,小田原城是如此寒冷寂静,比之前更为寒冷寂静,仿佛是一个神造之城。

听说神造之城就是如此,所有的花鸟树木,风霜雨雪,春夏秋冬,所有的亭台楼阁,尘世烟火,人来人往,皆为虚幻。

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06

打磨大功告成,之后就是细致的抛光了。

长船长义守在刀匠国広边上,但山姥切国広很久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他可以听到的心跳声也没有被长船长义捕捉到。长船长义有些担心,因此频频走神。

“长义殿下似乎对某些事有所顾虑?”刀匠国広温言道。

“刀剑的付丧神,有什么意义吗?就算没有我,光有我的本体,也能上阵砍杀吧。”长船长义道。

“凡出现便有意义,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作为人类,是无法替长义殿下解答的了。”刀匠国広沉吟片刻说,“但付丧神的生命长久,长义殿下总会知道的。”

刀匠国広将碎石片放到了刀刃的表面,细细摩擦起来。这是极为危险的步骤,长船长义认真地看着,不再说话了。

刀刃如今已经锋利又明亮,如同远山的刃纹华丽又庄重,长船长义在心下比较,认为这是一把很美丽的刀。思绪游离时,衣角被扯了扯,山姥切国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侧,他爬到坐着的长船长义的怀里,依偎在长船长义敞开的怀抱中,很快睡着了。

打刀铭的那天,山姥切国広也是这样窝在长船长义的怀里,忍着疼微微颤抖,疼到极致才冷哼了声。不长的刀铭刻下去,冷汗打湿了金色额发。

打刀的表上刻着“九州日向住国広作”,里处则铭刻“天正十八年庚刁弐月吉日平顕長”。

这是一把刀的来历出处,自出生而定,不由更改。

长船长义已经可以切实感受到山姥切国広的分量。他望着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想,这个冬日快过去了。

山姥切国広回去刀里休息时,长船长义也独自回去休息的住所,几只白鸟俯冲而下,落到了走廊上。他静静看着,直到鸟再次飞走。

07

天正十八年初,也是天正十七年还未过去的冬之末,小田原城。

长船长义被长尾显长一同叫到城中最为恢弘壮丽的宫殿去。

来回坐着的都是武士,是长船长义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在这儿,最高位甚至还坐着他的前任主人,北条氏直。他光着脚,面无表情地走到前边去,坐在上边留给他的位置,在长尾显长的手边。

“这位长义殿下可真高傲呢,付丧神殿下都这样的吗?一眼都不看向我们的?”有人窃窃私语,接着又有人接上回答:“长义殿下可是活了几百年了,而且那把刀也的确足够美丽,不愧是长船派的古刀……大约是爷爷的年纪了吧。”

长船长义有着敏锐的听觉,类似这种话也不止听了一遍。他浑不在意,只坐着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宫殿中一阵喧闹,长船长义睁开眼,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刀匠国広捧着木制的刀匣从两侧跪坐着的人们走过,经过长船长义的时候也目不斜视。他将刀匣交给了长尾显长。

“……我这就把这把刀交给您了。”刀匠国広的声音不轻不重,“虽说是仿造长义殿下的刀,但也请长尾大人爱护它。但愿您能好好利用这把刀。”

长尾显长在这样的排场里找到了昔日足利城城主的些许荣辉,他郑重地将刀接了过来,抽开匣子,将刀拿出来。在他将这把刀放于刀架的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一阵樱花落下,刀边上忽然多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孩,浅绿色眸子和柔顺金发。他望着托举他的长尾显长,又望了望坐在下边抬起眼看他的长船长义,最后跑去了刀匠国広身边。

“就是你吗?”刀匠国広爽朗地笑了,他弯起身子将山姥切国広抱了起来,“之前一直见不到你,但我心中你就是这番模样啊。”

“父亲!”山姥切国広趴在刀匠国広的肩膀上。他记得是该这么叫的,长船长义教过他。

刀匠国広大声应答了,把他抱得更高的地方,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看清山姥切国広的模样。

底下的武士已经不是窃窃私语了,而是堂而皇之的大声讨论了起来。

“……那个孩子可真眼熟啊。”一位稍低位的武士说。很快又有人回答了他:“毕竟是长义殿下的仿刀,付丧神相像也是正常的……而我是第一次见到刚出生就有付丧神的刀啊。”

长船长义对武士们的讨论还是依旧毫不关心,他只看着在刀匠国広肩膀上张望的山姥切国広。他稍稍招了手,于是山姥切国広从刀匠国広的怀中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

长船长义将山姥切国広抱了个满怀,这回是切切实实地拥抱了。和人类七八岁的小孩并无两样,但更为可爱些。长船长义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

“国広,我这么叫你吧。”长船长义低声说。

“长义……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微笑着叫出这个名字,眼神澄澈透明。是之前他们偷偷约定的,山姥切国広一直记得清楚。他又叫了一声:“长义哥哥。”

“好。”长船长义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微笑,他并不经常笑,这回毫不吝惜地微笑着的时候,不说偷偷打量他的家臣们,连长尾显长都吓了一跳。

“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把自己埋在长船长义温暖的怀抱里。

“想做什么?”长船长义温柔地问道,“有了付丧神的实体之后可以做很多事哦。”

“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扬着脸,他说,“宫殿外好多白色的鸟,是上回那种……”

“嗯?”长船长义有些疑惑,以他的角度他看不到外头有鸟。

“我听到了哦,有好多好多鸟,这个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这么多鸟?”山姥切国広歪着脑袋问。

长船长义的唇角浮现出了微笑:“这是小田原城,有很多路过的候鸟……冬天要过去了,它们也要走了。”

“我一出生就要走了吗?”山姥切国広很失望。

长船长义把山姥切国広抱着站起来,不顾其他人张望着的目光:“趁着冬天还没有完全走,我们去看看吧。”

“好!”山姥切国広回头望了望刀匠国広和长尾显长。前者对他点了点头,后者大概心理有点不平衡,为什么没有被这个孩子理会,但小孩子嘛,就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哥哥,也不为过,而且本体还在这儿。刀剑的话,还是本体比较值得一看。

“不过候鸟的话,每年都会来的哦。”长船长义一边走出宫殿,一边对山姥切国広说,“每年都有这么多的鸟来到这儿……”

话没说完,那只眼熟的灰蓝山雀盘旋到两人的上方,始终找不到地方下落,最后是山姥切国広伸出两只手,将灰蓝山雀捧在手心里。

“这只呢?”山姥切国広问。

“一辈子呆在小田原城的小鸟罢了。”长船长义看了一眼灰蓝山雀,“它不飞走,总在这儿。”

灰蓝山雀听不出长船长义的话里是好是坏,它在山姥切国広的手心里蹦蹦跳跳,跳够了,飞走了。它飞去的那片天空是温柔的苍蓝色,今日风和日丽,和前些天灰蒙蒙的天空不同。

白鹡鸰在这样的天空中翱翔,迟迟不肯降落到他们面前,最后只落到最高的天守阁,藏起了踪迹。

山姥切国広却看得很开心。刚有了实体的付丧神和人类新生的婴儿没什么区别,周遭一切于他都新奇极了,他一下子忘却了在锻刀炉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如饥如渴地融入这个奇妙的人世间。

声带振动发声,嘴巴可以说话,手能摸到鸟的绒羽,也能拥抱自己想拥抱的一切,耳朵更清楚地听到所有声音,虽然听不懂宫殿里他们在说什么。鼻子好似闻到了一种奇怪的香味,他没有什么经历,不知道如何形容,但那是很温柔很温柔的味道,他很喜欢。

都是在长船长义的带领下所感受到的,作为回报,山姥切国広亲了亲长船长义的脸颊。

是哪本书里所说,亲吻是表达喜欢的方式。

但长船长义吓了一跳。

他又被吓了一跳,山姥切国広带给他大多是惊喜大于惊吓,不过哪一样都很好。怀中的小孩咯咯地笑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哪一样都很好,长船长义想了想,也跟着笑了。

08

天正十八年春初,小田原城。

说春日到了并不贴切,因为还十分寒冷,早樱都还未开。小田原城的风在那时吹拂,里面夹杂着种子或者是碎叶的残骸,因此风是青色的。

山姥切国広在十多日之内长成了人类十余岁儿童的模样,几乎是一天一个变样,以至于长船长义拉着山姥切国広的手游遍整个小田原城时每次都要对来往熟识的人作介绍。城中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长船长义是付丧神殿下,以为是普通的贵族青年罢了,因此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孩也很是关照。

“他是我弟弟。”长船长义这么说。

“我是长义哥哥的弟弟。”山姥切国広手中捧着的纸包里装满了姜糖,都是送的,虽然长船长义有偷偷给钱。

“前天明明没那么高的呀!是我看错了吗?”卖拨浪鼓的老伯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个小拨浪鼓塞给山姥切国広,十多岁的小孩不该玩这个了吧?

但长船长义已经接了过来,他往山姥切国広抱着的姜糖上一放。山姥切国広不满地瘪瘪嘴,这样就不好拿糖了呀。

“小孩子长得快是很正常的事哦,对吧国広?”长船长义扬扬眉。但山姥切国広并不理他,他把拨浪鼓移开,递给长船长义,自己去拆纸包吃姜糖了。

长船长义只好摇着那面拨浪鼓,一路走一路停,一路叮叮咚咚。

“人世间真好玩啊,小田原城真好玩啊。”山姥切国広忽然发出纯粹的感慨来,他刚刚咬了一口长船长义买给他的酸得要死的糖苹果。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酸,是没有成熟的苹果吗?山姥切国広把咬了一口的糖苹果递给了长船长义:“长义哥哥,吃不掉了!”

“吃不掉就扔掉吧。”长船长义望着红艳艳要滴糖水的糖苹果就牙疼,而且冬天卖到现在的苹果糖说不定酸极了。他不喜欢吃酸的,也不爱吃甜的。

“可是……”山姥切国広还是自己拿过了这只糖苹果,丢掉太可惜了,而且沾满灰尘多不好啊,他只得皱着眉头啃了起来。

长船长义眼看着山姥切国広的小手上沾满红糖,认命地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手。

滴答一下,山姥切国広拿着的糖苹果流溢出黏糊的红糖水,沾到了长船长义的衣角。趁着长船长义没发现,他小心地伸手抹掉,假装四处看风景。

冰雪融化,红糖也融化。春天守信,如约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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