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看山归

CP/双山

文/三尺霜寒

图/千途

长船长义x山姥切国広

《候鸟飞落》本收录的第三篇。

01

在高处能看到更多更美的风景,山姥切国広很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在小田原城的天守阁上,可以看到苍翠的远山和白鹡鸰栖息的原野,可以望见一整片毫无遮挡的天空,伸手能摸到风筝的边角。

“一整个小田原城都在眼前呢。”长船长义同山姥切国広这么说,“现在国広是整个小田原城最高的人了哦!”确实是最高,山姥切国広可以看到长船长义的发顶,伸手摸了摸长船长义和自己一样的金发。

长船长义之前经常将山姥切国広抱到天守阁之上。后者已经是人类小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在长船长义眼中还是小孩。山姥切国广自己经常上天守阁,可和长船长义一起,什么都是新鲜,总要四处张望。正如长船长义所说,他真的在整个小田原城最高的地方。

不过那天山姥切国広有些闷闷不乐,即使被长船长义哄了一会儿也不开心。长船长义感知山姥切国広的情绪是飞快的。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怎么了吗?”在山姥切国広趴在墙上望着远山时,长船长义疑惑地问。他花了半天做了一只风筝,正打算拿出来给山姥切国広玩。

“长义哥哥……仿造品是什么啊?”山姥切国広轻轻地问,他睁大眼睛,和平日里问为什么天上有星星那种好奇的语气完全不同。他祈求无所不能的长船长义可以给他解答这个问题。

“这个啊。”长船长义一下子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很早之前长船长义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可以准确地回答那是什么,却不能将答案说出口。于是他模棱两可道:“等长大了就知道了,有些问题,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哦。”山姥切国広没有什么力气似的转过身子,扑到长船长义的怀抱里,趴在他的肩膀上。

“但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哦,”长船长义看着山姥切国広孩子气的举动,一时失笑,拍了拍怀中的小孩后,才安慰道,“要不要放风筝?就像上回那次捡到的风筝那种?”

“嗯。”山姥切国広恢复了些许活力。在看到长船长义从不知哪里变出来的风筝才真正开心了起来。

这才对嘛,长船长义心想,按照他观察的经验,小孩子就该这么无忧无虑、开开心心才对。

把线绑好后,长船长义将风筝放到了天空中,交给了山姥切国広来飞。山姥切国広兴奋地接过,一下子将线拉出几尺远。

“放得慢一些,不然会掉下来……你要迎着风,才能飞。”长船长义连忙阻止,细心教少年放风筝的技巧,直到雪白风筝稳稳地停留在浅蓝色天空,才真正放开手。

“嗯嗯,我知道了!”山姥切国広很快掌握了技巧,拉着线后退,又将风筝飞得高了一些。

“看到风筝就觉得春天如约而至了。”长船长义望着飞出很远的风筝说。

“很高,这一定是这个世界最高的风筝了。”山姥切国広笑着说,“长义哥哥,你看别人的风筝都没有我们飞得高!”

这个时节的小田原城,有许多人都放风筝。二月春风将各家各户的纸鸢都送到碧空与暖阳跟前。

“是啊,国広,”长船长义将手挡在额前,以挡住日光,“可是这个世界是很大很大的,比小田原城要大上很多,也有比这个风筝飞得更高的风筝。”

“我觉得小田原城已经很大了。”山姥切国広边后退边讲,他专心致志看着风筝。

“的确,已经很大了。”长船长义倚在墙上,风吹起他的发,四处都是风筝。他不看风筝,只看放风筝的人。

走下天守阁的时候,长船长义像往常一样要抱山姥切国広下去。楼梯狭窄而且陡峭,长船长义害怕山姥切国広摔倒。但这回山姥切国広抱着好不容易从高空中收下来的风筝,执意要自己走。

“……国広这是长大了吗?”长船长义也没有坚持,他在前面,侧着身子走在外侧,手牵着山姥切国広的,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了下去。

“啊,因为城中像我那样大的男孩子,都不要哥哥背或者抱了。”山姥切国広支支吾吾地说,“以前还小的时候……”

“说得你好像很大一样。”长船长义莞尔一笑,他摸了摸山姥切国広柔软的金发,比自己要柔软且顺滑,“不过头发好像有长长了哦。”手指间掠过被日光照耀而温暖的发丝。

“我也想像长义哥哥那样,”山姥切国広开心地说,“我也想……”他在转角的楼梯口,牵着长船长义的那只手挣脱开,轻轻抚摸长船长义束起的长长的金发发梢,“我也想像长义哥哥那样,有着很长的头发。”

“那要束起来才行,不然很麻烦的。”长船长义拉住山姥切国広的手,往高了举去,然后自己低下头,让山姥切国広摸到红色发绳。

山姥切国広毫不犹豫就拉开了。

长船长义头发披散下来不过一瞬,山姥切国広拉着红头绳的一边,另外一头垂坠到了脚下,抬头就看到长船长义无奈的微笑。

“我帮长义哥哥系回去!”自知做错了事的山姥切国広把风筝放到了一边,自告奋勇来补救。少年的动作还算温柔,也没有扯痛青年的头发,只是最后那个结怎么打都打不好。

“……我教你吧。”等待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山姥切国広说好,长船长义无奈地说,他不知道从哪边变出来一根崭新的红头绳,拉起山姥切国広的细白手腕,“就系在你手上哦,以后头发长了就可以用这根来系。”

红绳在山姥切国広的右手手腕上虚虚绕了几圈,长船长义的手指翻飞了片刻,一个好看的结就打好了。

“跟长义哥哥头上是一样的绳子吗?”山姥切国広问道。

“啊,你的稍微短一点点啦,本来是很长很长的一根,被我裁剪成了两段。”长船长义将结摆正了位置,然后在红绳的末尾也打了个结,“是同一根绳子哦。”

“是的!”山姥切国広盯着手腕上的红绳子,郑重地说,“是同一根!”

长船长义的碧绿眸子微微闪光,他就着这个姿势别过身子,让山姥切国広为他束好发。

“以后我也会有跟长义哥哥一样长的头发吗?”山姥切国広抬高了声音问。

“会有的。”长船长义微笑着回答。

心像要开了的石榴花,手指间还停留着发丝掠过的暖意,是日光的一部分。

02

山姥切国広的头发长得快?还是他的身体长得快?

这个问题有一段时间是无解的。长船长义拉着山姥切国広在他所在的收藏室柱子边上,用短刀在山姥切国広发顶所在的位置刻了记号。

“最长的头发已经到这里了,”长船长义用另外一个记号在头发最长的位置划了一道,“要到肩膀了哦。”

“……长得好快。”山姥切国広转过身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划痕,又感叹了一遍,“真的长得很快啊。”

“春天长得快是正常的哦。”长船长义将短刀收好,“你看看那些花草树木,在春日都拼了命的长啊。”

“……嗯。”山姥切国広点了点头。心中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比长船长义高,他走到长船长义面前比划了下,手还没有伸到长船长义的头顶,就被握住了。

“走啦,带你去看花。”长船长义拉着山姥切国広往外走去,“迎春花都开了。”

走廊边上,围墙之下,悬挂下来成片墨绿的叶子里,点缀着稀稀疏疏的黄花,犹如零落的星子,其中还大多数是花骨朵。

“是一晚上开的。”山姥切国広眼前一亮,急于分享他的秘密,“昨天晚上,我听到迎春花开的声音了哦。花一点点从枝头探出来,像是雨点落到叶片上那样。”

“你听得到?”长船长义回头问他。

“长义哥哥听不到吗?”山姥切国広反问道。

“有时候听得到,小时候经常听到,长大后就不常常听到了。”长船长义说起自己的经历,“也许是小孩才有的特权吧,一朵花开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又不是春笋拔节……你现在就是春笋拔节,长得那么快。”

“长大了就听不到了吗?”山姥切国広继续问道。

“大约,有心的话是听得到的吧。”长船长义也不很肯定,“静下心来去听,是听得到的。”他低下身子,对山姥切国広比了嘘的手势,“这种事情不要对其他人说哦,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很奇怪的,因为一般的人类是听不到的。”

“哦,我知道的,这是秘密,只有我和长义哥哥知道的秘密。”山姥切国広认真地点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

“是啊,”长船长义弯起眼角,微笑着回答道,“是我们才知道的秘密。”

山姥切国広望着长船长义温和好看的眉眼,心中怀揣着的另一个秘密像是要爆浆的野果一样,随时会炸开。

他按捺住,不让果实炸开来,他预想到爆炸后会有满地的汁液,怎么都清理不掉的那种。

长船长义被长尾显长叫走还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在对山姥切国広交代了要沿着平时的路线准时去刀匠国広那儿问候的事后,他才放心地走了。

抱着一大束采来的野花野草——长船长义和他一起在河边摘的——山姥切国広沿着狭长的宫殿走廊去刀匠国広休息的住所,无一例外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他的世界也如同长船长义一般,也许是刀剑的特例,也是他和长船长义的秘密。山姥切国広对外界太敏感了,因为感官幼嫩,比长船长义还要敏感一些:鼻间可以嗅到是哪一片雨后泥土的气息,椿和枫底下的泥土味道是不一样的;手轻易碰触却无法抓住风,风不是透明的,是有颜色有形状有气味的,从香樟树吹出的风带着苹果的香味,而湖面而来的风却是浅绿色的,充满着冰雪和日光的气味;耳朵充盈着归巢的鸟声和松鼠咬着坚果的吱吱声,分辨第一滴春雨落地和月见草的嫩芽破土而出的声音要不容易些,但夜深人静时仔细听还是听得到。所以山姥切国広听得到人们刻意放轻的议论也不是难事。

是第二次听到了。

山姥切国広几乎是不用听清具体言论就知道那些人是在谈论他,除却声音本身,他对善意和恶意也能第一时间加以辨别,他们……并不是好意。

“那位仿造品殿下啊。”山姥切国広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准确的说是第三次。

第一次的经历已然不可考,大约是出生的时候,那时候有很多人坐在宫殿里,但自己并没有注意那些人。父亲抱起了他,长义哥哥则带他走去宫殿去看花看鸟,其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敏锐的感官却替他记下了这个词。第二次是在十多日前,他在花园里捡到一只残破的风筝去找长义哥哥,走过漫长的走廊,和此刻一般,经过的时候他们就噤了声。

那是什么?

山姥切国広抱着花想,细嫩的花朵戳到他的下巴,花香淡雅,花色也淡雅,大多浅色。长义哥哥说,大多数野花就是这样的,和花园中种的那些花比起来毫不起眼,但长义哥哥还说,每一朵花都是美丽的,独一无二的。

仿造品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词。山姥切国広不是特别懂,但长义哥哥说过的,有些事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快点长大就好了,就可以跟长义哥哥那样高,可以把头发也那样束起来,就可以跟长义哥哥那样温柔又强大了。

温柔,强大,是多么好的词啊。山姥切国広也想变成那样的人。

03

春雨下到第五日。

清晨的时候明明放晴了的,但是出去一趟又下了阵雨,好不容易回到室内雨又下停了。山姥切国広倒是没有淋湿,长船长义淋得湿透,是给山姥切国広遮风挡雨的缘故。

两个人都换了件衣服,长船长义拉着山姥切国広在收藏室外的空地上练习对打了。山姥切国広最近习惯性的闷闷不乐,在长船长义找到了这件可供打发时间的活动后有所好转。

“打刀的话,国広,”长船长义特意去学了打刀应该怎么样握刀,摆着还不是很熟练的姿势,毕竟他是一把太刀,“是这样拿刀的。”

山姥切国広稚嫩的手还握不好自己的刀,拿久了就会摇摇晃晃。

“……要握牢,要看着前方哦,面对敌人的话,要毫不犹豫地将其斩落。”长船长义让山姥切国広把刀拿稳了,重新练姿势。

“可是长义哥哥你是太刀的话,我作为打刀……”山姥切国広双手握刀,忽然说。

“你说什么?”长船长义还在纠正着山姥切国広的姿势,一时没听清楚。

“我什么都没说。”山姥切国広泄了气,有些话那时说不出来就很难再说出来了。他将刀收了起来,望着窗外聚拢而来的乌云,轻声道:“长义哥哥,要下雨了。”

“是啊,要下雨了,明明刚刚才下过雨。”长船长义也看到乌云了,“小田原城的这个时候就是要下雨了。”

“小田原城……这个时候?”山姥切国広疑惑地问。

“要去感受才行,每当小田原城要下雨,空气中的水汽是这样的……”长船长义耐心解释,手伸出去,“就是不多不少的这样,就会下雨。”

山姥切国広学着他将手掌张开,真的有成千上万的小水滴细细密密地贴上来,它们不停接触融合,变为更大的水滴。

滴答。

小水滴从他的手指缝间落下去,又有其他的水滴落到他的手心里。

下雨了,山姥切国広望着雨从天空落下。斜风细雨打湿了树木朝东的一边,也打湿了他。

长船长义没有打扰他的凝望,直到雨真的下得大了,才走过去,将自己的衣服扯起一部分,把山姥切国広抱在怀中:“这样就不会被雨淋到了。”

“不像。”山姥切国広转过头,望着长船长义的下巴,低下头看长船长义收好的别在腰间的刀说,又将视线落到长船长义的金发和绿眼睛上。

“国広,你在想什么?”长船长义将山姥切国広护好,“靠我近一些吧,那样就不会被雨淋到了。”

“好的。”山姥切国広不着痕迹抹了抹眼睛,又不着痕迹地悄悄退开了些。还在说话的长船长义没能注意到。

“一般的刀被雨淋到的话,是会生锈的哦。”长船长义细心地一一讲来,“但我们这种刀,就不容易生锈,生锈也没关系,在磨刀石上磨一下就好了,尽管会觉得全身不舒服,但磨完会很舒服!……不过主人一般不会让我们生锈的,国広……国広?”

山姥切国広出神地望着长船长义的眼睛,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些什么呢?”长船长义宽容地揉了揉山姥切国広的头发,“听人说话要看着别人的眼睛是基本的礼貌,也很容易让人发现你是在发呆。”

“抱歉。”山姥切国広羞愧地低下了头,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怅然。

“……唔,没事。”长船长义望着跟自己相似的少年,仔仔细细地望了,得出一个结论,好似又长大了一点。

这时山姥切国広出声道:“长义哥哥,你说长大了就可以知道一些事了,我已经长大了……却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长船长义展颜笑道,“我以前也觉得自己长大了,但其实成长是很久又很短暂的事情。”

“仿造品……我不知道,仿造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山姥切国広这些天百折千回落在嘴边又说不出来的话,总算说出了口,他好似一下子如释重负,连带着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他们说我是长义哥哥的仿造品?……所以,仿造品,到底是什么呢?”

轻快是表面上的,他将话说出口后难以控制地收起了笑容。他笑不出来。

一滴雨落到长船长义的脸颊上,一直滴到山姥切国広的眼睛里,长船长义伸手去擦。山姥切国広却握住了他的手,他把眼睛埋在长船长义温暖干燥的手心里,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让他安心。

长船长义静静看着山姥切国広反常的动作,他低下头去,吻到山姥切国広的手背,气音就从通过皮肤和血肉直接传到了山姥切国広的耳朵里去。

“是小田原城下的前后两场雨,一场下得早些,是暮雨,而另一场是第二日晨间的雨。雨和雨应该是一样的,但又怎么会一模一样?”

又过了许久,山姥切国広的眼皮感触到一阵湿润,也许是雨。他在长船长义为他营造的黑暗中缓缓出声。

“那我真的是长义哥哥的仿造品吗?”他听到了长船长义对某一事实的默认。

“是。”长船长义面不改色回答道。

“我怎么会是长义哥哥的仿造品呢?我明明是父亲所造的极为优秀的刀剑……”山姥切国広拉开长船长义的手。一瞬间光明泄露,黑暗城堡坍塌,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雨,云朵之下是汹涌的洪水,将一切淹没。

山姥切国広抬眼望到长船长义的身上发上都是雨。英俊的青年面无表情,唇形优美苍白,上下翕动。

“但是,国広,”青年说。山姥切国広逐渐看不清他的脸,也记不起他是谁,肩膀被按住,那个声音连同雨声传入山姥切国広的耳中:“这两件事,并不矛盾。世人的名号不重要,你是你,只是你而已。”

但山姥切国広其实没有听到。这句话和淅沥沥的雨声并无差别,都蔓延进这无尽的水声中,流入了大江大海,尽数湮灭了。

我怎么会是长义哥哥的仿造品呢?

长义哥哥对我那么好,他们一定是骗我的。长义哥哥也是骗我的。

山姥切国広不知为何觉得仰着的脖颈是那么酸疼,但他还是那么抬着头。直到长船长义无可奈何地微笑了,将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再将他轻柔地拥入怀中。

一切都变得陌生又可怕了起来,连那个微笑都不真实了,黑暗城堡会坍塌,那微笑也应该也是镜花水月,一碰就会碎掉。

04

深渊是怎么样的?

让人联想到黑暗,寂静,孤独,虚无与死亡。实际上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孤独,绝对的虚无都是不存在的。唯独死亡是绝对的,又不那么绝对,因为灵魂是存在的,死亡究竟是躯体的消散还是灵魂的寂灭,并没有人给出准确的答案。但深渊底下应当没有生命,是相对的黑暗,相对的寂静,相对的孤独,相对的虚无。那时候若是人还能活着,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呢?

山姥切国広开始只是独自在一条荒芜的小道附近摸索。脚底下是石子的小路,藤蔓在两侧盘根虬结,荒草丛生,时值午后,苍白的太阳离他越来越远,前路越来越暗。只能走下去了,往回退不是一件好事,长船长义跟他说过,不要轻易往回看。

往上看总是可以的,山姥切国広抬起头,看到一小片天空。偶尔有鸟雀飞过,带着几声长鸣,继而更加寂静了。

这像昨晚做的噩梦,他在通往深渊的路上奔跑,掉进去后,底下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差点要被蒙蔽。山姥切国広没有被蒙蔽,他转头要走,但是 深渊里一个人牵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儿。”山姥切国広挣脱开他的手。

结果那个人又反手抓住他的手,他又问道,语气悲伤孤独,如沉没的火红落日:“你在逃离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画面一瞬间到了最开始的时候,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刻。山姥切国広梦到他回到了他刚诞生那一刻,他慢慢凝结了实体,被刀匠国広举起来,又被另外一个人拥抱住。说被拥抱住并不贴切,是山姥切国広自己想要拥抱他的。

多温暖的怀抱啊,如果听不到那些话的话。

可是山姥切国広又是深刻地知道,就算是他那时便理解了自己出身的含义,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拥抱的。

“这是谁?仿造品居然一诞生就有付丧神?”

“和长义殿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像亲生弟弟……不愧是仿作啊。”

“为了让长船派的古刀不上战场,主公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一把美丽的刀呢,很美丽,果然是长义殿下那么美的刀才能拥有的仿造品。”

“国広。”梦中长船长义喊他,语气是他独有的温柔。

“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应声道。孩童的面孔和声音,天真烂漫。

此时那些跪坐着的人们张开了嘴巴,他们的面孔是雪白的,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像吞噬一切的黑洞,如同诡异的默片。他们是在窃窃私语,又在高声谈笑,周遭的气氛那么热烈,沸反盈天,但山姥切国広只感觉到寒冷,到后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都消失了,大家都缄默了黑色的喉咙,是一种让耳朵产生幻觉的寂静和虚无。

寂静和虚无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那些声音又响起来了,只是变成山姥切国広可以听到的声音。他们同时说着一句话,声带振动,黑漆漆的喉咙像是寒冷深渊。深渊的本质应当是死亡,他们宣判他的死亡,将他推向黑暗、寂静、孤独与虚无的深渊。

“仿造的小孩,你应该喊长义殿下才是。”

长义殿下,长义殿下,长义殿下。他们将这几个字念得抑扬顿挫,却毫无感情,到后边已是深渊的回声,那些声音拖曳着少年,仿佛有了触角,将他偕卷,带入深渊中去。

仿造的小孩,怎么可以假装亲密,叫那位尊贵的殿下长义哥哥呢?

山姥切国広紧紧抓着长船长义的衣服,投入他的怀抱里,好似这样就不会掉到那个编织好的深渊里去。

“长义哥哥……”

长船长义闻言低头,他抿着嘴唇,温柔地看向他,似乎是不理解山姥切国広想要表达什么。那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真好看。

“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重复道,他很想哭,但又不能哭,咬紧嘴唇,不能跟着那些人一起喊。

他觉得眼睛里面充盈着什么,他暂时无法顾及,长船长义比他快了一步,为他揩拭了涌出的眼泪,那指腹很温暖。长船长义的表情疑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被温柔地对待了,山姥切国広却越加悲伤难过了。长船长义有多温柔,他就有多难过。

尽管心中难受极了,山姥切国広也抱着长船长义,一刻都不想放开。不是为了逃离深渊,仅仅是不想放开罢了。

长义哥哥,长义哥哥,长义哥哥。

他在心中一声声念着,以对抗那些毫无感情的另一个名称的絮絮碎语,他哭喊着,又抵抗着。语言中最初寄托的温柔与依恋慢慢磨蚀,他喉咙干渴灼热,将这几个字念成无意义的称呼。

长义哥哥……

不,长义殿下。

山姥切国広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却也很累很累了,不小心就放开了。

他那一刹那就掉入了无人可以拯救的深渊中,不算黑暗,不算寂静,不算孤独,不算虚无,更不会有死亡,只是一个没有那个人所在的世界而已。

只是可能自此之后再也无法再抱紧那个人而已。

山姥切国広沿着小道往前走,有一刹那豁然开朗,终于走出去了。一只白鹡鸰在高空翱翔,他抬眼瞥到,心中无所触动,只是空落落的,没有什么可以填满,跑起步来一定有东西要丢掉。

他跑起步来,他长得很大了,跑步很稳,不再会跌跌撞撞地扑到一个人怀里。

低下头且看吧,不管是暮时的雨,还是第二日晨间的雨,落到地面就渗入泥土,无迹可寻了。

05

长船长义不算特别敏锐的人,在遇到山姥切国広之前他因为被磨短记不起前尘往事,是一个迟钝且冷漠的人,不想去了解因此迟钝,没什么好关心的所以冷漠。但有了想要了解且关心的事物之后,他自解其义地学会了很多事,学习的过程新奇有趣,但有些事实在难以琢磨。

比如现在,他目睹某一变化的产生,却无能为力。

山姥切国広明显在躲着他,是在某个时刻开始的。山姥切国広所在的和他所在的收藏室是一个拐角的距离,并不是特别远。在之前还好的时候,他经常哄山姥切国広睡着了才回自己的房间,甚至于干脆留宿到了山姥切国広这里。

但现在,长船长义找不到山姥切国広。也不是找不到,只是山姥切国広不想让长船长义找到,而后者又不是那种蛮横强硬的人,因此并不强迫那个固执的少年。

很多次长船长义准确听到山姥切国広的心跳声。山姥切国広一定是躲在了屋子里,在走近了几步时呼吸变得重了些,任由他怎么找,怎么叫,都不肯出来见他。长船长义只能转身就走。

总之留给双方的只有无端端的沉默。

那是怎么样的沉默呢?山姥切国広不知道,但是长船长义为此后悔过,但后悔这种事,在发现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牡丹和芍药认不出来没有关系,去问种花的宫人就好了;半夏和百合怎么用,去看药典就好了;但没有人教长船长义,怎么样才能挽回一个少年敏感又受伤的心。他凭直觉摸索,将各种小玩意带给山姥切国広玩,但山姥切国広就像兔子见了狐狸似的躲得飞快。好不容易找到了,拉住了,山姥切国広总是编出各种理由,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逃走。

这不算什么。长船长义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

接着有一日山姥切国広甩开他的手,过分疏离地叫道:“长义殿下。”

“你叫我什么?”长船长义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他和山姥切国広头一次有了争执,被甩脱的手又握了上去。

“长义殿下,我说,”山姥切国広装作不卑不亢道,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那是他自己的错觉,其实他的身体毫不动摇,他望向长船长义的眼睛,问道,“长义殿下,为什么当初我要被制作出来呢?”

“你不该这么叫我,我们当初约好……”长船长义本来是紧紧握着山姥切国広的手腕,如今松脱了。

“那时候是我不懂事,长义殿下。”山姥切国広昂着头,不允许自己的语气有半点犹疑,“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为什么要被制作出来呢?”

“这由不得我选择,也由不得你选择。”长船长义反而笑道,他的笑容看起来落寞极了,“很多事情,不由得任何事物、人乃至神选择。”

“因为长船派的古刀不该上战场,所以才会有我这样的仿作存在。我知道标准答案,但是想听长义殿下亲口跟我说。”山姥切国広已经长到了长船长义的下巴,仰着头时稍微抬眼就可以看到长船长义的眼睛,只他不去看,盯着长船长义的红头绳说,“您真是温柔的人啊……是怕我伤心吗?”

“……可是,”本就口齿笨拙的长船长义,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认真地说,像是告白,“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仿作。”山姥切国広自嘲地笑道。

“国広,这种话在我面前说没有关系,但在父亲面前,是不能说的。”长船长义很快答道,头一次有了这种凝重的表情,“他会伤心的。”

“你呢?”山姥切国広突然问道,他直视长船长义的眼睛。那种松石绿,比他眼睛的绿要淡些。

“我?”长船长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斟酌着,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但是山姥切国広没有等到他回答,转身就走,背影在天光下像一只落单的鸟。

“我的话……”长船长义站在那儿,同样形单影只,他望着山姥切国広越来越小的身影,没有把话说出口。

我的话……我当然也会,伤心的。

有了心的刀剑,都是会伤心的。

06

没有什么时间让他们停下来细细思索这一改变。天正十八年二月,小田原合战就开始了。战争没有什么预兆,对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到了四月才初见端倪,他们出不去了。山姥切国広并不想出去,除了早些时候和长船长义出城踏青之外,他就没有出去了。但是不想出去和出不去是两回事,但凡生灵总是向往自由,没有谁可以例外。

大约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出去了吧?城内大多数人都乐观地想,这可是小田原城啊,是如同石头一样坚固的小田原城。城内最高的天守阁之下,败退了多少名将。

此刻的天守阁依旧屹立在小田原城最高的位置,庄严肃穆,底下有重兵把守。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而立的时刻,说并肩不确切,山姥切国広还矮着长船长义一个头。说很久也不确切,不说付丧神自身的岁月刻度之大,几个月,是就连人类都会嫌短的时间。

但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们在天守阁遇到,长船长义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温暖的夕照勾勒出那个少年颀长轮廓。

山姥切国広已是英朗的少年模样,柔顺金发到了肩膀之下,以后会越来越长,也许又会被剪掉;绿色的眸子像是湖泊,要比长船长义的要深,不知道会不会更加深,一点点的绿沉淀下去,会发出微微的光来;面容英气,唇角并不上扬,冷淡,又出奇敏感。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会知道,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生命,不就是因为这种未知而变得奇妙的吗?如果只是刀剑的话,千百年来也只会生锈灭失而已;付丧神就不一样了,付丧神是会变的,因为一颗心,会感知寒冷与温暖。有了心,就有了各种情感。

没有被山姥切国広发现的长船长义站在一边慢慢思索:所以到底哪里像呢?看起来很像,却又哪里都不像。

但没有想很久,山姥切国広很快回过头,发现长船长义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全身不适。他绝对不是讨厌长船长义,就像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那样,他也拿捏不清对长船长义的感情。

可能有恨,也不只是爱,应该是逃避,于是也不想去迎接。

长船长义说长大就会懂的东西,山姥切国広反而更加不懂了。他摇摇头,索性不想,交由时间解决一切吧。

“你来了。”长船长义先说,奇怪的是明明是山姥切国広先来,却是完全是相反的情境。但命运不会单单给出莫名其妙的发展,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来了。”山姥切国広也只好这么应道。夕阳过于美丽,他觉得不该辜负美景,至少不该为了逃离长船长义而辜负美景。

长船长义走过不长不短的距离,走到山姥切国広身边,和他并肩看远方夕阳。

暖风吹拂,风中夹带花香,霞光中还有风筝飞舞,不过已然跟他们两个无关了。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

“小田原城还是很美的吧。”长船长义笑着问道,语气一如往昔温柔,“我是很喜欢小田原城的夕阳的,因为看日出必须早起,所以一直没怎么看到。”

“嗯。”山姥切国広挤出了一个语气词。他想起在很小的时候长船长义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他抱到这儿来看日出,但是自己其实没有看到,醒来时天光大亮,并不是黎明的时候了。

“城里寒樱开了,普通的樱花也开了,原来每种樱花开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我以前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的,”长船长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很喜欢小田原城的樱花。”

“是啊。”山姥切国広其实并没有看过樱花,他只附和道。

“小田原城的樱林,是春日必将逡巡的圣地啊。”长船长义赞扬道,他望向山姥切国広,用一种温柔又遗憾的语气说,“去看看吧,一起去吧。”

温柔是他一向对山姥切国広的态度,但遗憾是因为他得知山姥切国広必定不会轻易赴约。

果然被拒绝了。“以后吧,”山姥切国広断然回绝道,“长义殿下,以后会有机会的。”

“明天也是以后哦。”长船长义弯起眼角说,“去吧。”

“……可,”山姥切国広并不想和长船长义一起出去,“可是啊。”

“我们没有看过日出,也没有看过樱花。”长船长义悲伤地说,“一次都没有。”

“可是啊,时间那么久,以后再去吧。”山姥切国広还是犹疑道,“长义殿下,会有机会的。”

“战争要开始了,国広,你知道战争是什么吗?”长船长义低声说,落日的余烬落在他的脸上,落到他的眸中,他的声音好似声嘶力竭,其实是以轻柔的嗓音说的,“就明天。”

山姥切国広无法拒绝这样的长船长义,他怕他再拒绝,他的这位长义殿下要难过地哭出来了:“那好吧。”山姥切国広不能想象长船长义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哭出来。

但他不想看到他哭。

就像长船长义会揩拭自己的眼泪那样,他也会忍不住要替他擦掉眼泪的吧。

笑起来的长船长义比较好办。

长船长义果真微笑了,如同春风拂面。他伸手摸了摸山姥切国広的头发,一下一下,捋平翘起的金色发梢,映照的光芒也跟着闪动,像小时候一样。

心中想的是,柱子上刻着的划痕很久没有新的记号了。

但没有关系,仅仅用眼睛的丈量,也可以看到,他的国広,已经长到多高了。

07

世间总是有那么多不如意。

第二日下了雨,本想等到雨停再约,实在不行打着伞也去看。但长船长义早晨就被长尾显长叫走,空度了半日的岁月,中午回来时山姥切国広已然不见了踪影。

长船长义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收藏室里对着墙壁,拿着刀和空气对打,周遭气压低得吓人,室内也像是要下雨了。

到了晚间雨停,长船长义见到湿透了的山姥切国広,对方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小田原城的樱林很美。”

“是啊。”长船长义缓缓绽开笑颜。

“我看过了,真的很美。”山姥切国広看着长船长义走过来,来不及后退,他的嘴巴重复道,“很美。”

长船长义一点点靠近山姥切国広,将不知所措的他逼退在角落。长船长义扯起嘴角,轻柔的笑了笑,摩挲了山姥切国広的脸颊,然后闭上眼睛,对着嘴唇轻柔地吻下去。

一个像花瓣浸满雨水那样的吻。

这个吻是颤抖又虔诚的,小心翼翼,说是枝头的早樱抖落雨水也很贴切。

山姥切国広瞪大了眼睛,长船长义微笑着放开了他。

长船长义漫无边际地想,他有一种预感,和这个人看樱花这种事,大约此生都再无机会。

但没机会就没机会了吧,爱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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