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暗室逢灯

CP/双山

文/三尺霜寒

配图/千途

长船长义x山姥切国広

《候鸟飞落》本收录的第四篇。

01

新月无光。

四月末的春日已不再春寒料峭,但在地势较高的山城中,到了夜晚还是有些凉。灯笼要燃尽一轮,宫人换了蜡烛,就又撑起一小片光亮了。

“长义殿下,我来给您着灯。”屋子里的蜡烛也快燃烧殆尽了,长船长义独自坐着,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被宫人打扰后睁开的眼睛却没有什么睡意。

“我自己来吧。”长船长义拿过宫人托盘上的剪子,将烛心的灯草剪短了些。这盏快要燃完了,宫人把另一盏完整的放在边上后离去。

烛火跳动一下燃尽,光芒寂灭。长船长义推开门,走廊上倒是有幽幽的光。

熟悉的脚步声从某一处传来。这是山姥切国広回到他房间的必经之路,长船长义站在那儿。山姥切国広也没有特意躲,一直走到长船长义面前。

两个人僵持在走廊的拐角。长船长义不让,山姥切国広不能走。

“长义殿下!”山姥切国広忍不住出声道。他的声音在变声期,有点尖利,一瞬间划破了宫室的寂静,一只鸟刷拉一下从草丛中腾飞而出,哗啦哗啦地扇着翅膀飞走。

“你去了哪里?”长船长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山姥切国広,但后者不是故意躲开他,而是真的很忙,长船长义又不能偷偷跟着山姥切国広,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情,于是在这个夜晚长船长义叫住这几夜远行归来的人。

“长义殿下,我要去休息了。”山姥切国広回答道,他径直往前走去,在长船长义让出的些许缝隙间穿过。但还没有离去半步远,手被长船长义一把拉住。

长船长义摸到奇怪的湿润,但很快发现了,那不是露水,而是血。已然凝固了,在夜风中血腥味也弥散地差不多,只是靠得很近的时候还是闻得到。

“这是什么?”长船长义将手放开,将满手的鲜红摊开来给山姥切国広看。

“普通的血而已,长义殿下可能没怎么见到过吧。”山姥切国広忍不住就开口说道,几乎是带着某种恶意的讽刺。但他很快又后悔,却无法将话收回来。

长船长义没有在意他出言不逊的事,他皱着眉,这回换了一只手去拉山姥切国広另一只手,所幸另一只手是干净的:“我带你去上药。”

“不用了,这么点伤,过了几天就会好的,我有经验。”山姥切国広不肯跟长船长义走,只僵持在原地。

“有经验?你这两天都这样吗?”长船长义琢磨着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没有受伤,前天严重一些。”山姥切国広如实道。

“我带你去上药。”长船长义立马拉着山姥切国広走。他比山姥切国広还是力气大些,可以半拖着山姥切国広走。

“不用。”山姥切国広摇摇头,不肯走,“多谢长义殿下关心。”

“看来是我对你太宽容了,”长船长义冷笑道,“我以前忘记教你最重要的事情,刀剑自己都不爱护自己,还有谁会爱护你?你想就此破损,变成凡铁吗?”

“我当然不想。”山姥切国広当即反驳道。

“那就乖乖跟着我去上药,灵体受损对刀剑也不好。”长船长义语气缓和了些,他吐出一口气,累极了似的,“乖,跟我走。”

山姥切国広不能再推脱,只能跟着长船长义走。

如果忽略长船长义脸上的乌云和山姥切国広不怎么情愿的表情的话,两个人手牵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幽暗小道,还算和谐。中间夹杂着长船长义简短的问话和山姥切国広言简意赅的回答。

“疼吗?”

“不疼。”

“哪里有伤?”

“手臂和脚上都有。”

“走得慢点吧。”

“哦。”

长船长义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生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放慢了速度,发现山姥切国広有一只脚走路的确不利索。

而山姥切国広后知后觉地想,那是长大后和长船长义第一次牵手。

说长大不至于,至少大多数人看来,山姥切国広不过是一把刚诞生的刀,付丧神的外表是位少年人,稚嫩,如初生的新叶,不能够遮风挡雨。但山姥切国広回忆过去,认为他那时应当长大了,至少是快长大了。

02

点灯的是长船长义,他划开火柴,火星燃烧,将一边崭新完整的蜡烛点亮。

一瞬间温暖光芒溢满整个房间,长船长义用手护着开始微弱的火焰,直到烛焰变高变亮,青烟袅袅升起。

“……人类需要光明。”长船长义低声说。烛光勾勒他面容,一半是山一半是水。

“大家都需要。”山姥切国広答道,他望见长船长义的眼睛,是另一点烛光倒映水中,更为潋滟些。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四处打量起来。很久没来到长船长义的房间,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什么变化。

长船长义从墙角的抽屉中拿出盒子,打开盖子,里边是药水和纱布。

“把外衣脱了吧。”长船长义叮嘱道。

山姥切国広只撩起袖子,露出半边白净的胳膊和一道细长伤口:“只有这里有伤。”

“我看到你胸口有血迹。”长船长义皱着眉头说。

“那是别人的。”山姥切国広坦然答道,“我只受了小伤……嘶……”

长船长义将清洗用的烧酒小心地抹到山姥切国広手臂上的伤处。他斜眼瞥到山姥切国広咬着牙逞强的模样,将动作放得更为轻柔。

手臂上传来的灼烧感让山姥切国広回想起之前在锻刀炉里来回接受锻打的情景,疼痛几乎是成长的必要历练,他坚信这个,而且坚持一下就好了。说起来受伤时的疼痛远不及这时疗伤,说明抚平伤口也是足够疼痛的过程。但山姥切国広努力一动不动,不能让长船长义看清他此刻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看清而已。他闭着眼,平静地等待接下来的酷刑。这时手臂上却覆上了清凉的触感,将之前被火灼烧的痛感盖住。

“民间秘制药膏,”长船长义面无表情地将药膏糊到山姥切国広的手臂上,按住他不自觉微微颤抖的肩膀说,“我把配方写给你。”

“不用。”山姥切国広暗自松了一口气。

“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长船长义不冷不热道,他看向山姥切国広跪坐着的下半身,“……要脱了吧?”

山姥切国広将裤脚撩上去露到长船长义面前时还是紧闭着眼的。

腿上的伤势比手臂上严重多了,触目惊心的伤痕,不只是这次留下的,应该是好多次的积累。长船长义的动作就不那么轻柔了,将烧酒浇到伤处,一路蜿蜒出亮晶晶的湿痕,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山姥切国広唇边漏出声音。

“……惩罚。”长船长义简短地说。

山姥切国広睁开眼,只看到长船长义没什么表情的脸,恍然大悟地记起,长船长义很久没笑了。这很符合宫人对长船长义的印象,但只有山姥切国広知道,长船长义其实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上药时走什么神?”长船长义注意到山姥切国広的注视,不自然地批评道,“我有教你在上药时走神吗?”

事实上真的没教过,山姥切国広没有反驳。长船长义看着他认错态度良好,上药膏时又恢复了轻柔的动作,他低下头去,用药棉沾着药膏轻细又认真的涂抹。山姥切国広闻到药物的清香,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温柔的香味。

是长船长义身上的,不知道他的衣服上熏过什么香,不过问他想必他也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宫人们去做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沉默许久后,长船长义有些疲倦地说,“很多事情国広先生没有教过你,我也没来得及教你;但我当年也没有被教过,以后总会懂的。”

“嗯。”山姥切国広难得心悦诚服地应答道。

“有些事是天黑了要点灯,天冷了要穿衣,天热了要换被子一样,很简单又好懂的。”长船长义将没有沾到药膏的手放到山姥切国広头上,后者躲了下没能躲开。长船长义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在少年脸色变差前收回了手。

“我懂的。”山姥切国広不情不愿地答道。

“但有些事很难懂,”长船长义浮现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一下子就不见了,“比如为什么会有战争,比如人类的感情,比如……”

“战争要来了。”山姥切国広迅速地打断道。

然而他心中想的却与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想的某个时刻长船长义对他做的某个动作。他很不懂,一个温柔又珍视的嘴唇碰嘴唇的动作,这应当是吻的一种,但和他当初亲长船长义脸颊时的不应当是同一种。

长船长义抬眼看到山姥切国広困惑的表情,解释道:“但作为武器的话,我们唯一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主上所用,不由得我们选择。”

“被高高放在收藏室也是一种吗?”山姥切国広忍不住又话语中带刺,他无法控制自己脱口而出的言语。但长船长义几乎没有为此生气。

“是啊,是的。”长船长义当即答道。

自此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两个人都算是沉默寡言不甚主动的个性,如果一个人不往前走的话,那会永远留在原地。

在这盏蜡烛燃尽前,是长船长义先出口打破寂静:“我也求过长尾大人把我派上战场。”

“嗯?”山姥切国広迷茫道。

“是在遇到你之后主动要求的,我对战斗并不热衷,对大多数事也没什么执念,被评价为冷心冷情,但我也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时间太久,总是可以把一个信念摧毁,索性便不再去想。”长船长义缓缓道来。他的浅绿色眸子像阴天的湖,没有光落进去,也不再发出光来。

山姥切国広静静听着,他眨着眼睛,灯下的睫毛细而长,比长船长义的要细长些,像两片发光的羽毛。

“有一件事,我很抱歉。”长船长义闭上眸子,敛了光芒,“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对于你的诞生,我很开心,我不后悔。”

“你开什么玩笑?”山姥切国広迅速露出少年自身并不是十分了解的那种讥诮的微笑,他浑身都是凌人的刺,并不知道那会给其他人带来多少不可估量的伤害。

不过年轻的话,还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药上好了,我走了。”山姥切国広没等长船长义的回应,他站起来,火光因为一瞬间的风变得极为微弱,要伏倒,又缓缓燃了起来。

“路上小心,不送你了。”长船长义睁眼,抬头看向站起来的少年,衣袖间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药给你。”

山姥切国広只望了望那个黑盒子,没有接,转身走了。

屋中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里边没有任何光芒,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一个空无一人的宫室。宫人犹豫再三,还是退下了,长义殿下一贯喜静,也许睡着了也说不定。

黎明到来,晨曦微露,一声叹息如尘埃落地。

03

小田原城城内的练武场规模甚是宏大,但来人同样多,山姥切国広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有空余的位置。

将武场发放的用以隐蔽面容的装备戴上后,山姥切国広走进了宽阔的室内练武场。长船长义给的药膏很好,一个晚上就结痂,不那么疼了。山姥切国広提着木刀,等待那一侧对手到来。山姥切国広自从得知战争来临,他要作为仿刀上战场之后,这几日都留在了练武场,去和城中各式各样的人较量,从开始因为缺乏经验被打得遍体鳞伤到后来也能够打败对手,也不过十多天。

付丧神的各种能力和人类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在别人用真的武士刀时,他选择用木刀来较量。

然而这回的来人,也拿着木刀。他单手持刀,是太刀的起手式,摆好动作后,等待着山姥切国広先进攻。山姥切国広并没有客气,直接朝着那人的脸颊砍下。他惯用这样霸道又不留余地的方式,可以更快地制住对手,往往对手会为那一瞬间爆发的冲力所震慑,稍微回过神来已经落于下风了,而山姥切国広之后的攻势密不透风,难有再回转的余地。这是山姥切国広这几日得到的经验。

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

那人同样在这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但山姥切国広也不能更近一步了,无论怎么样都只差一点接近那人的身侧。将那人逼退到墙角,山姥切国広只待在这个死角将对手解决。那一刹那,那人用刀格挡住山姥切国広的招式,退无可退,他侧身躲避,露出大片空档,就在山姥切国広眼前一亮,将刀往那人腰间刺。那人看来有些慌乱,翻身躲避,衣服被刺破,差一些就要刺入骨肉,却也逃出了这个死角。如此来回几次,山姥切国広可谓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但对方却一次又一次地躲过去,只受些无伤大雅的小伤。山姥切国広内心不由得焦躁,比平常时间多了两倍时间还没有分出确切的胜负,他寻找着更大的破绽,进行他认为的最后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不知何时快了一步,山姥切国広的刀只斩到他脸颊边的空气,有什么应声而断,在斜射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山姥切国広心感不妙,但这时已经来不及,那人的刀尖已然封住了山姥切国広的喉头。反转不过一刹那,山姥切国広被完全制住。

刀尖上有木刺,山姥切国広细嫩的脖颈感觉到了刺痛,再进一步,刀就会穿破喉咙。

“就这样吧。”那人哑声道,气色不乱,收回刀,转身要走。

但山姥切国広没让他走,他用刀拦住那人的去路,他微微喘气道:“……长义殿下,你以为我会认不出你吗?”

“哦。”长船长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百般让我,却在最后打败我很好玩吗?”山姥切国広冷笑着问道。

“不好玩。”长船长义回答,语句没有半丝起伏。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山姥切国広语气并不好。

长船长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太着急了,你不该这么着急的。你手臂的伤裂开了,回去记得处理一下。”

山姥切国広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得不承认长船长义说的是对的,他也风牛马不相及地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以怎么样的心态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长船长义沉吟片刻,他对这个问题也不能有确切的答案,“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心吧。”

山姥切国広很多时候都不能理解长船长义说的话,这回也不能。他用木刀在长船长义脸侧来回比划了一下,面具掉落,束好的金发也落下来。

“再打一场。”山姥切国広请求道。

“你带刀了吗?”长船长义没有去看应声而落的碎片,说。

山姥切国広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本体刀:“带了。”

“那就光明正大比一场吧。”长船长义说,“这回我不让你。”

“我不要你让。”山姥切国広回头反驳。

“不要轻易回头。”长船长义在背后说,“我同你说过的,不要轻易回头。”

山姥切国広将本体刀横亘在眼前,正面面对着长船长义,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只是这回没能抢到先机,长船长义先发动了进攻,他右手单手握刀,是一记横扫。山姥切国広冷静地躲避,长船长义的下个动作应当是戳刺下盘。果真如此,不过山姥切国広先于长船长义动作了,他单刀直入,刀尖从长船长义颈侧划过,刚好停住,长船长义就此后退半步,金发又被山姥切国広削落半截。山姥切国広抽回刀再进攻时,已经被长船长义招招掣制,再无可以近身的机会了。

两人都没法再近一步,但长船长义始终在上风,两人对对方的招数都很熟悉,是长船长义之前倾囊相授的结果。

长船长义几次都要打败山姥切国広,但到最终又后劲不足,让山姥切国広可以躲避。山姥切国広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凶狠,少年意气孤注一掷,将刀落到长船长义的胸前,再一个反手,就可以将长船长义的头颅斩落。

千钧一发之际,山姥切国広的动作凝滞,刀停在了半空中。

携卷而来的气流在长船长义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长船长义眼睛未眨,血沿着伤口缓缓溢出。

“你赢了。”山姥切国広将刀收回,转身就走,不肯回头,“不过只是这回罢了,以后我会赢的。”

“不,是你赢了。”长船长义摇头。

“……不差这一次,以后都会是我赢。”山姥切国広顿住脚步,接着大步走开了。

“路上小心些,我来的时候下雨了。”长船长义咳了咳,他目送着山姥切国広离开练武场,才按着伤处,为防止更多的血流出。

风声如鹤唳,长船长义不知想到什么,兀自微笑起来。

04

自那次之后,山姥切国広每日都跟戴上面具的长船长义比试,不过不再是真枪实刀的比试,而是木刀之间的点到即止。两人并不戳破对方的身份,而是打完就各自离开,特意选了两条路回去,最多在目的地碰到。

进入了四月后,小田原城慢慢恢复了平日的气氛。完全不是战时该有的紧张,人们优游嬉戏,与往常一般下双陆、举行诗歌会、开设贵族之间来往的酒宴。

于是山姥切国広也收到了酒宴的请柬。他自然拒绝了,他本能讨厌人多的场合,可能是从出生起就跟长船长义一起作比较的缘故,他不愿意面对人群,更不愿意和长船长义一起出现在人群之间。

但刀匠国広来找他,让他去赴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山姥切国広对父亲很是尊敬。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尽管刀匠国広很和蔼,像是一位真正的父亲一般待他好。可能是山姥切国広把自出生以来的孩子才有的亲昵都给了长船长义,某个时刻忽然收回,已经不知道能给谁了。

“一起去吧。”刀匠国広摸了摸这个已比他高的少年的肩膀,心中感慨,“那时候你还这么小,几个月后就这么大了。”

“嗯。”山姥切国広不自觉地赧然,微微脸热,他拘谨地低着头。

“长义殿下也应当收到请柬,你跟他一同去吧。”刀匠国広叹了口气,“少喝点酒,一把刀醉倒了总是不像话。”也不知道他是否意有所指,讲的是否是长船长义在北条氏的酒窖睡上半年这件事;山姥切国広则想起了自己刚刚成为付丧神的时候,连喝梅子酒都能喝醉。

“好。”山姥切国広恭恭敬敬地点头。

“乖孩子。”刀匠国広又叹了口气,他棕黑色雪亮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山姥切国広,最后说道,“你是我十分为之骄傲的刀,旁人的眼光不能改变这件事。”

山姥切国広看向刀匠国広,不知他知道了多少。他和长船长义关系急转直下的事情并没有在刀匠国広面前表露,两个人之后为数不多的亲近都是在刀匠国広面前,两个人为了维持着表面上的亲近,都牺牲良多。

“我知道了。”山姥切国広的胸中呼出半口浊气,另外半口没能吐出来,因为他看到拐角处长船长义走过来,后者也好似为这偶遇感到惊讶。

“长义来了啊。”刀匠国広不知为何忽略了尊称,把走近的长船长义拉到面前,拉到山姥切国広的身边。

一位青年一位少年,规矩地并排站着,听刀匠国広训话。

刀匠国広面含担忧,语重心长道:“今后的路,也得一起走啊。”

隔日赴宴是一起走的,长船长义同山姥切国広进行每日例行的比试后,叫住了要走的少年。“一同走吧。”山姥切国広应允下来后,两人一起去往城内的酒宴。

“这回设宴的不是其他人,是北条氏直大人。”长船长义讲酒宴的内容一一道来,“城中的贵族大约都会来,除此之外和平时的酒宴无二,不用太拘束。”

“这就是战争吗?”走着的山姥切国広忽然问道,“你说战争很难懂。但书上说的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我并没有看到。”

“我们就像是在笼中的城池一样,要么是他们坚持不住先离开,要么就是我们开了城门,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总归是有结果的。”长船长义说,“他们退败之时或是我们城破之日,是战争结束的时候。”

“会有人死吗?”山姥切国広继续问。

“就算不是烽火连天,不是尸横遍野。但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会流血。”长船长义漠然道。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上战场?等到城破之时吗?”山姥切国広的眸子发出光来。

“这不由得你选择。”长船长义泼冷水道,“也许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也说不定。”

“像你那样?”山姥切国広的语气倒是没有讽刺的意味,他陈述事实道,“那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了啊。”

“我久远的记忆中,我是杀过人的,但后来我就用作了收藏,无往不利的凶器被放在高阁之上,听起来很可惜。但我对战斗本来就不热衷。”长船长义没什么感情地说。

“酣畅淋漓地战斗是很快乐的事情啊,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的语气轻快,轻快到用错了称呼也没有发觉,“真的很快乐。”

飞快捕捉到少年称呼改变的瞬间,长船长义别过了脸,他的耳根微微发红。

山姥切国広“啊”了一声后才发觉自己叫了那个很久没有叫的那个名字,这几个字的余音似乎还残留在口中,带着暮春日光的气味,洗去了深渊里冰冷的不带感情的称呼的寒意一般。

05

五月的某个清晨,长船长义被叫到刀匠国広的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主人长尾显长也在。

“长义啊,”长尾显长让长船长义在榻榻米上坐下,“把刀拿上来吧。”

这一幕过于熟悉,好似是陈旧的画卷重新被打开一般,导致长船长义发呆了一会儿。还是刀匠国広出声提醒:“长义殿下,请把刀递给我吧。”

长船长义有些恍惚地双手将刀奉上。

“时隔多日,再看这把刀,还是这般锋利美丽。”刀匠国広微微叹了口气,这回着重打量的是根茎的位置。

“在送给我之前就被磨短了。”长尾显长也望着刀匠国広手中那把刀,语气感怀,“长义之前,也许是把大太刀吧。”

“记不清了。”长船长义回答,语气里没有失落惘然之意。

“几百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了。”长尾显长将手拢住,“付丧神的生命漫长得让人羡慕。”然而用的不是艳羡的口气,而是一种温柔的悲悯。

长船长义正襟危坐,不作回答。

“长尾大人,那就按照您说的办吧。”刀匠国広将刀放到刀架上。

长船长义心下疑惑,却不动声色。长尾显长与长船长义相处时日良久,还没有摸清自家这位付丧神的脾气,只见他抿紧双唇不说话,心中赞扬他不露锋芒,不矜不伐。

“来吧,长义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你可能会感到疼痛。”刀匠国広点清这次要做的事,“长尾大人拜托我,要为你上刀铭。”

“刀铭?”长船长义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哦,那尽管来吧。”

“……那样,有了刀铭的刀剑,就不会轻易流失了吧。”思及此,长尾显长面色灰暗几分,“若是小田原城战败——”

“长尾大人,”长船长义打断道,“结局未见分晓前,不该先消磨己方意志。”

长尾显长闻言稍微振作了精神,他站起来,对长船长义道:“不过这些年,多谢你了。”说罢长尾显长拉开门,先行离去。

屋里只剩下长船长义和刀匠国広。

“前几日赴宴,他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刀匠国広用棉布细细擦拭了刀的表面。

“他很乖。”长船长义将手放于膝上,说。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们为何产生了龃龉,但长义殿下,你要知道,时间……时间可以消磨一切,也能抹平一切。”刀匠国広拉长语调道,“你们掩饰得很好,但我很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长船长义顿感羞愧。

“那你应该让他知道。”刀匠国広接着长船长义的话尾说,“他还小,不懂事。”

长船长义没有正面答应:“但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也只能交给时间替我评判,让我看清我的心。”

“长义殿下是找到了自己的心了吗?”刀匠国広朗声笑道。

“有点清楚,不是很清楚,像是石榴花一样,烧得那么红,像朝日与艳阳,却有云雾笼罩。”长船长义迷惘地说,“有时候又很清晰,清晰地看得到花瓣的脉络。付丧神的心应该和人类是一样的。”

“人类是有必须珍视的东西。”刀匠国広回应说。

“他啊,他似乎对自己仿作的身份又是那么在意;他是那么珍视自己,珍惜您,因此才会在意。”长船长义的话题一转,又落回到此刻不在的少年身上。

“一个孩子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一把刀会计较自己的来历,是正常的,”刀匠国広皱着眉,很快又舒展开来,“没人可以帮他,只有自己想通,走出一条路来才行。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要走出去啊。”

“那很疼,我却舍不得。”长船长义的声音微不可闻,没有谁听得到。

在刀茎上刻上刀铭,即便是长船长义也感受到了疼痛,锻刀的疼痛对他来说太过久远,这又让他回想起了山姥切国広刚诞生时所经历的。

那个少年,那时,很坚强,没有哭。长船长义被身上传来的拉长了的痛感所折磨,思绪相反游离得很远,犹如一只鸟翱翔那般。

说起来,小田原城的候鸟,要飞到北方去了吧,在这个冰雪消融殆尽的春日里。

“刻好了。”刀匠国広吹了一口气,将细微的铁屑吹了干净。

——本作長義天正十八年庚寅五月三日二九州日向住国廣銘打天正十四年七月十一日小田原参府之時従屋形様被下置也長尾新五郎平朝臣顕。

“这可真长。”长船长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长尾大人的用意是……”刀匠国広解释道,“流传于世的名刀,不该在任何时刻流失。”

“我知道。”长船长义心中有所动容,面上不显,“我很感激他。”

“我并没有那个孩子的刀铭上刻任何有关仿造品的描述,希望长义殿下不要为此介怀。长尾大人大概也为那个孩子的诞生而感到愧疚,因此默许了我这种做法。”刀匠国広歉然道,“但长义殿下心胸开阔,一定不会介意的。”

“那是好事,如果世人可以忘却我们之间特有的联系,也许他会开心很多。至于我的话,只要他开心就好了。”长船长义扯开微笑,由衷道,“世人的评价,我一向不在意。”

“但,联系是必定存在的,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自他诞生开始就如此了,你们也许会分开,但你们之间的联系连时间也无法割断,这不由得你们选择。”刀匠国広正色道,“不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长船长义闻言沉思,但刀匠国広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

“长义殿下,我要走了。可能就明天。”还没等长船长义露出惊讶的表情,刀匠国広叹了口气,“我来不及同那个孩子告别。”

“这么快?”长船长义很快了然。刀匠国広接受长尾显长的委托,如今诸事已毕,应当离开这儿继续修行了。

“长义殿下,人的生命短暂无比,此去一别,我多半不会再和那个孩子有相见之日,而如果可以,希望在您那漫长的岁月中,能多多关照他。”刀匠国広像极了一位负责任的父亲,远行离家前自己的幼子百般牵挂,但是山长水长,不得不走,只得呕心沥血地叮嘱,“我心中挂怀,但比不上您真正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光。”

“希望您能对他有信心啊,您付诸心血所作的刀,总该不让您失望的。”长船长义笑着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但命运,命运啊……”豁达的刀匠国広也始露愁色,片刻后才自己想通了一般,“我相信我的孩子,他的路途由他自己走,就算走入歧路,也会在下个路口拐过弯来的。”

回去的时候已是夜晚,走廊上的石榴花正盛放。长船长义送刀匠国広回房,一路上灯火幽暗,犹如无数个寒冷冬夜一般。

这夜小田原城中,彻夜难眠的人又多了一位。

06

五月的小田原城,可谓是姹紫嫣红。樱花虽已谢,但花园中芍药和月季开得正好,湖边草地长满玉竹和红车轴草,丝绒花与萱草交错生长,墙边挂着朱顶红,石斛兰顶着巨大花冠在空中摇摆。石榴花盛情绽放,火热艳丽,风吹起的时候如同火焰燃烧。

山姥切国広独自等在那儿,他一整夜都睡在锻刀炉边上,和之前刀匠国広守着他出生一样。刀炉的火熄灭多时,曾经人来人往的锻刀室空无一人。山姥切国広半睡半醒之间,自诞生以来的时光一一回放,恍如一梦。

一晚上等得累了,黎明之时山姥切国広走出门,干脆坐在走廊边上,坐在锻刀室的门口继续等。石榴花慢慢燃烧到山姥切国広的跟前,被风吹落,掉落下来也是成团成簇的,落到了他的怀里,像是要碎了的心。

第二日,山姥切国広从清晨开始等,他一直等啊等,从天亮到天黑,就靠着门口睡着了。睡醒是当日的在傍晚,一只灰蓝山雀落到他面前。旧友旧相识,落到山姥切国広肩膀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山姥切国広意料之中的,长船长义站在走廊那头。

是刚刚才来?还是也等待多时?长船长义颀长身影落在逆光中,周遭轮廓模糊,暮时胭脂一般的薄雾将他笼罩起来,霞光肆意涂抹,将一切事物染上斑斓色彩。

山姥切国広第一次哭就是在那个时刻。他望着长船长义的身影,眼里又酸又疼,像是进了沙子,却又不像,因为心口位置的酸疼催使了眼睛也酸疼,他的眼泪掉下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种透明无味的液体,就是眼泪吗?代表伤心或者软弱,山姥切国広很伤心,却不想承认自己软弱,他伸手去擦,却越流越多。

眼泪啪嗒滴到地上,山姥切国広大睁着眼睛望着地面,不敢再看长船长义。当透明的泪水犹如露水沾到石榴花上时,他总算知道,刀匠国広,他的父亲,离开了,和那些相熟的学徒们,带着他另外要奔赴的使命,离开这个大厦将倾的城池,永远地离开他了。

许久之后,山姥切国広才抬起头,是自以为被抛弃的委屈得要哭的孩子,哪有半分之前拿刀和长船长义对战时的气势。总归是个少年,脸庞稚嫩,身躯不够高大,还未尝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长船长义走过来。暮色已然染红天空,柔和的阳光在他身后如雨水般倾泻下来,微光也照亮他瘦削侧脸。暗红宝石终究划破尘埃,倏忽间晶莹透亮了;仿若这世间所有的光都被集聚在此,任何红与其相较都会黯然失色。

山姥切国広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再也无法止住。

光……只是因为光。他侥幸地想着,拼命抬头想让泪止住。然而看不清了;都看不清了。一切的一切。

长船长义脚底踩着的影子很长很长,长到山姥切国広伸手摸到。他沾着泪水的手摸着地面,洇湿了手指间跳动的影子。

长船长义总算走到了山姥切国広面前。灰蓝山雀缄默了歌喉,轻轻地扇动翅膀,尽量安静地飞走了。

山姥切国広等了很久,才等到长船长义走到面前来,他仰头,看到长船长义的眼睛。

怎么会像呢?山姥切国広将泪水擦干净,呆呆地望着。

不一样的。那双眼睛,豁达的,坦率又温柔,浅绿通透因此看清一切,又无比宽容。他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论做什么都会被他原谅,山姥切国広早就知道,因此毫无顾忌。

长船长义的眸中出现几分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他低下身子想为山姥切国広揩拭眼角下的泪痕。山姥切国広先于他一步粗鲁地抹掉了,因此他的手横亘在山姥切国広眼下,无处可去。

但山姥切国広兴许是难得的善解人意,他低下头把眼睛埋在长船长义的手掌里,不让长船长义落了空。是要蹭干眼泪吧,长船长义想,但山姥切国広一动不动。这样的事是第二次了。

软乎乎的湿润闷在手心里,慢慢变得热了,风也无法吹熄这点热度。

山姥切国広拨开长船长义的手时低声道谢了。

本不善于照料别人的长船长义只得同小时候一样拿出什么来安慰山姥切国広。

“糖苹果?”长船长义拿着艳红的糖苹果在山姥切国広面前晃了晃。后者摇了摇头。

“那梅子酒?”长船长义从背后拿出一罐酒,“喝酒吧。”山姥切国広推了开:“父亲不准我们喝那么多酒。”“说的也是。”长船长义点了点头。

“狗尾巴舴艋呢?”灰蓝山雀叼着狗尾巴舴艋,放到山姥切国広的手中。

如今山姥切国広如今已经长大了,那些哄小孩子的东西,不再能打动他。

“……我们去练武场?去打一场吧。”长船长义终于想到了。他拉着山姥切国広的手,但山姥切国広不肯走。

山姥切国広的眼泪流得差不多了,眼睛变得干燥又难受。他就着长船长义牵着他的手用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无比自然的,山姥切国広整个人靠到了长船长义的怀里,长船长义稍微张开了手臂就拥抱了他。

长船长义的手不知道该放在那儿。山姥切国広已经长大了,这个身高的山姥切国広他没有抱过,手是搂着腰呢还是放在背部?放在哪儿都不对,最后只得悄悄地放在腰上,不敢很重,只虚虚搂着。

“别哭啦。”长船长义拍着山姥切国広的背部,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再哭的话会被山鬼抓走哦。”

“我不哭了。”山姥切国広说,脸侧的眼泪沾湿了长船长义的衣服。

“……这是你经历的第一次离别。”长船长义对山姥切国広说,声音轻柔无比,“而以后,还要经历无数次。付丧神拥有比人类更长的时间,于是承受了更多的孤独。”

“以后,我们也会分开吗?”山姥切国広闷声问。

“会的。”长船长义回答道,“以后有很多种离别,有的是暂时的,有的是永远的;而有的以为是暂时的,却是永远的,但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长船长义的面容波澜无惊。落日余晖褪尽,如同他嘴唇血色,翕动着发音,像振翅欲飞的胭脂色的鸟。

“父亲托我对你说再见。”长船长义并不打算欺骗山姥切国広,他温柔地说出残忍的事实,语气孤独温柔,“这次便是永别了。”

他多温柔,多残忍。

像是被一把利刃割破了手指又被吻住血珠一样,利刃是他,亲吻也是他。

山姥切国広觉得他是第一次认识长船长义。

07

天正十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小田原城前方拔地而起一座一夜城,人心溃散。

同年七月一日,小田原城城主北条氏直向丰臣军进行开城交涉,愿意自己切腹以换取家臣们的性命,丰臣秀吉接受了。七月六日,号称“难攻不落”的小田原城开城,不战而降,双方以无血的代价结束了这场战争。

无论是长船派的名刀长船长义,还是长船长义的仿作山姥切国広,都未能上到战场。

城破之日,长尾显长离开了小田原城,也许是预感未来要四处漂泊流浪,没有带走这两把刀。两位暂时无主的付丧神在庭院下对坐着喝酒。

日子有些热了,石榴花在一夜之间谢了大概。枝头缀满朱果,来年可以酿成石榴酒。

“寂念倦春长,雒燕榴花照晚堂,复梦旧山光。”长船长义信手拈来一曲和歌,杯中酒液经风吹拂,漾出细小涟漪,四周花草喧嚣,却无端生出萧瑟的意味,“复梦旧山光……不如逝风,不如一梦。”

“不如一梦?”山姥切国広重复着长船长义的话语。

在长船长义将这杯酒饮尽,侧过脸亲吻他的时候也满脑子都是这句。

这是他们之间第二个亲吻。山姥切国広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甜美的酒香和夏日的凉风两相交叠,以至于他再次忽略这个吻的含义。

长船长义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努力压抑自己喉头和眼里的酸涩,让情绪不要那么汹涌。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唇可以抖动像是风下湖里的水波,而石榴花般的心却可以跳得那么快,也不知道他为何每寸骨肉都叫嚣着某种存在于灵魂的渴望。

这是爱情吧?是爱情吧?

长船长义的情绪那么急切,说出的话是慢了又慢的。他被折磨的灵魂,百般撕扯的心,都不允许他将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巧,他一贯认真严肃,深知这句话应当在这儿,应该以一种承诺和誓言的方式说出来。他恪守内心的准则,不说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深情为韵脚,是每个深陷爱情的人的准则。

“你于我是暗室逢灯。”

小田原城今夜的灯火不会再亮起了,但人世如潮人如水,红尘灯火不曾熄灭,这个刹那又多了一盏。

山姥切国広抬起头,他还懵懂,看着长船长义,后者无奈地微笑,纵容又温柔。山姥切国広侧耳细听,听到小田原城的低声哀鸣,是他日后无数个梦境里都会梦到的声音;也听到了长船长义的心跳声,盖住了一切声音,深藏在梦境深处,不敢回想的声音。

梦中风光险处,暗镌昔日温柔。

但山姥切国広不去看,他跋涉千里,山长水阔,风雨兼程,走到天涯海角,都不去看。

他不去看。

深情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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