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尘世间

CP/双山

文/三尺霜寒

配图/千途

长船长义x山姥切国広

《候鸟飞落》本收录的第五篇。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01


这里离小田原城应该很远很远了。山姥切国広坐在马车顶上,遥望着辽阔原野和宽广沼泽。更远处山峦叠嶂,三两行白鹭自万里晴空飞过。风吹草地,也吹起他的金发——他的头发已然很长,但依旧不及长船长义的长度。袖中是长船长义当日送他的红色头绳。


山姥切国広百无聊赖地张望着,这种脑袋放空的时候很适合追溯过去。

小田原城其实那么小,和他走过的地方比起来实在太小了,明明刚出生时觉得小田原城就是最大的地方了。小田原城热闹,在春暖花开的白日里,大街上人来人往,他牵着长船长义的手,走过摊贩边上,被塞了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小田原城也寂静,尤其是深冬的夜,宫室灯火幽暗,月色如水,微光落到了残枝落叶上,一只金翅雀从草丛中飞出,便是这漫漫长夜唯一的声响了。

这些年少年遇到了许多人与事,领略了无数美景,耳濡目染明白该如何为人处世。正如长船长义所说,以前不懂的事,以后总会懂的。

芍药和月季看起来像,牡丹也容易混淆,实际上相差甚远,山姥切国広一时间忘记花园里究竟种的是哪一种;林间有山泉,倏忽几条鱼游过,和城中所养的红色锦鲤不同,它们小而轻快,顺流而下;除了灰蓝山雀,还有黄颊山雀,绿背山雀,红腹山雀,羽毛在日光下可以变幻许多色彩,下雪天里可以捕捉。

山姥切国広如饥似渴地去触摸这个小田原城外的广阔尘世,好似一直不会厌烦一般。


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不善于和人交流,只默默观察,但时间久着呢,山姥切国広不怎么着急。

说来山姥切国広还是有所磨砺,个性喜静但易冲动,独自一人后更为沉默内敛,头几年离城时对万物的新奇消磨得差不多,而且风景再美也看得稀松平常的同时,那种脑热才有的不合理的冲动也慢慢消失了。

作为一把从小田原城收藏室流转出的刀剑,刀铭清晰地昭示他的来历,他在各人手中辗转奔赴,已不知多久了。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春日,山姥切国広躺下来,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可石子小路颠簸得他全身酸痛。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缠了一道又一道,山姥切国広在根茎的末尾打上长船长义教他的结,后又松开。

周遭只有车马晃动的声音和车中与他无关的絮语。山姥切国広的手遮住眼睛,他已然尝到了孤单的滋味,还未尝透彻,半苦半酸,隐隐约约中嗅到了某种永恒的东西。

人世与岁月漫长,这才几个春秋?


没有多少人看得到他。

付丧神可以隐匿行迹,就算山姥切国広什么都不做,也有很多人是看不到他的,比如他的现任主人,某位浪人。

主人的妻子在去年因为风寒过世,为离伤心地,去往另一个县定居。山姥切国広看到他给了他的小女儿摘了嫣红的杜鹃花,廉价的麦芽糖在旅程之初吃完了,因此他停下来去山边摘了杜鹃花,可以吃,也可以戴在发上。

“你吃吗?”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浪人去附近的河道取水了,小女孩对山姥切国広伸出手,一枝杜鹃花伸到山姥切国広面前。

“你看得到我?”山姥切国広惊讶地说。

“你是不是神仙?只有我看得到你?我知道父亲看不到你……你可真好看啊。”小女孩笑眯眯地说,“不过神仙是不会饿的吧,但是杜鹃花又脆又甜,尝尝看吧。”

“我……是付丧神。”但山姥切国広犹豫着不肯接,他是第一次和女孩与幼童有所接触,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长船长义在的话,会如何做呢?山姥切国広不可避免地要回忆。他应该会接过的,会把花插在花瓶里,也许会把花转赠给他相熟的宫人,或是干脆送给了自己。

山姥切国広的手不由自主接过开得正好的杜鹃花。


“这样,”小女孩示范道,将花中的花蕊取出,只留下花瓣,塞到嘴巴里,“唔,这样吃就好了。”

山姥切国広照样做了,可是一点都不甜,酸和脆倒是真的,他努力不让自己皱眉头。杜鹃花的味道比不上长船长义喂自己吃的金平糖,总之不够甜就是了。

“好吃吗?”小女孩期待地问。

山姥切国広不忍拂她的意,点点头。

小女孩开心地将她怀中的花都递给了山姥切国広:“父亲还会摘给我的,所以都给你吧。”

说罢浪人提着水壶和一些花草野果过来,他看不到山姥切国広,只看到马车顶上都是花,是他娇俏的小女儿踮着脚放上去的。

“出发咯!”浪人将水壶和洗干净的野果递给小女儿,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跳上了车,“离下一个县还有几十里路,路上有樱花林哦。”

“我最喜欢樱花啦!我最爱父亲大人了!”小女孩欢呼着,进去马车前悄悄地跟山姥切国広道别,她低声说,“付丧神大人,再见。”

“我也最爱阿绪了!”沧桑的浪人露出一个微笑来,把河边摘到的一朵三色堇别在了小女儿的发间,“也最爱阿梅了。”说着浪人的微笑渐渐敛去,从怀中拿出锦囊来,把新摘的一朵茶梅放进去。

“这是母亲最爱的花。”阿绪叫道,天真地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一起走的话,就可以跟阿绪一起坐在马车里了!”

浪人神色悲伤,只摸着阿绪的头发,捻动着三色堇的根茎,不说话。


山姥切国広在上边听得也伤心,他明白死亡是什么含义,就是永远地睡着了。他知道自己诞生前也是这种状态,因此判定生和死是相连的,活得久了就会死去,死得久了就会活过来,但这样,也足够让人伤心了。没有人知道活着的人什么时候死去,也不知道死去的人什么时候会活过来。

伤心的不是这个人,而是爱着这个人的其他人。

爱是什么?山姥切国広不大能理解,人类之间的爱似乎很深厚,但又是那么浅薄,前者的例子山姥切国広看得不多,后者是很多的。前天对一个歌女说爱的某一任主人,第二天又对另外一个漂亮姑娘说爱了,但山姥切国広清楚看到,前天那位歌女正在接受另外的人的爱。

现任主人的爱却不像是后者,但时间,长船长义说过,时间很重要,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说不定也能改变一个人的爱。

浪人看着雪白茶梅的眼神,让山姥切国広有些熟悉,但又说不清是哪里见过。他不怎么想探究,和长船长义相同的是,对于某些很难想清的事情,就干脆不想了。


“等再过一段日子,山里就有野草莓了,那时候我请再你吃吧。”傍晚时,总算到了下一个县,浪人去联系旅店了,阿绪下来透气,对山姥切国広说,“野草莓是真的很甜哦,比杜鹃花要甜的。”

野草莓很甜,比酸酸的杜鹃花要甜。山姥切国広在心里记下这个。


山姥切国広离城之时已是少年的身量。他还记得自己幼时的梦想是和长船长义一样高,头发虽在长,但身高很久没有再长,仿佛生长停滞。

再相遇的话,不知何时,但希望可以说给他听。到时候我应当可以长高了吧,可以跟他一样高了吧。山姥切国広细细思索着,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知道爱这件事,他似乎无所不能,总能知道那是什么。

爱到底是什么呢?



02


小田原城一别当日,长船长义望着山姥切国広消失在他眼前,就明白他们很难再相见了。

离别多短暂,遗憾就有多少。没能跟山姥切国広看过小田原城的雪,庄重的雪白之下,众鸟飞绝,万籁俱寂;没能看过寒樱和晚樱,没能并肩赏樱,听小田原城穿樱林而过的清风,没能为对方拂去肩上发上落花;没能在秋日的枫叶下,看满地月光。

但命运总能创造无限可能,不然也不会有各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故事被世人津津乐道。


是山姥切国広先被人带走的,长船长义独自坐在收藏室的高台上,看到屋檐下腐朽的一块木头,房梁间隐隐约约还有燕子窝的痕迹。一只雪白中夹着浅蓝的鸟儿从门外飞进来,是又肥了一点的灰蓝山雀,如往常一样落到长船长义的手指上。

它啄着自己颈侧的羽毛,歪着脖子叽叽喳喳地要说什么。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长船长义问它。

灰蓝山雀叫得更欢快了,可能是理解了长船长义的话。

“乖孩子。”长船长义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脖颈,语气温柔,“那就一起走吧。”


因此众人眼中,一只鸟一直盘旋在运送着的一个箱子周围,怎么赶都不肯离去。

“那里面大约是有好吃的吧?”浩浩荡荡的丰臣军,有人开心地打趣说,好不容易攻下这号称难攻不落的小田原城,开心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这是收藏室里的宝物啊?”很快又有人反驳道。

“也许里面有好闻的香料吧?”前边有人回答道。很快又有新的话题吸引了他们,那只被忘却的灰蓝山雀就停驻在那把刀所在的箱子上。


长船长义就坐在那堆箱子上,坐在灰蓝山雀的对面。他整个人轻飘飘到可以被风吹走,但风只撩起他的金发,沙子进了他的眼睛。

“真奇怪,这么多人,就没有人可以见得到我的。”长船长义的语气倒是没半分失落,他逗弄着兴致缺缺的灰蓝山雀,“要走了哦,小鸟,我们要离开小田原城了……我也不知道会去哪。你说,国広,他会去哪儿?”

灰蓝山雀当然不能回答他,它轻声叫了一声,伏倒在那只箱子上,在长船长义抚摸它时才动了动。


“反正是我见不到的地方。”长船长义自言自语答道,这回倒是低下了声音,失落又悲伤,“有点不甘心啊,被他教会了爱,却没能教会他去爱……不过他总会被其他人教会的吧。”

灰蓝山雀叽了一声,跳到长船长义的头发上,它啄着长船长义的红头绳,让红头绳从发间脱落,掉到了地上。

“嗯?”长船长义回头,只看到飞走的灰蓝山雀和散落下来的一半头发。他又好气又好笑,在灰蓝山雀把红头绳交还给他时,揉乱了它引以为豪的漂亮羽毛。

灰蓝山雀拍打着翅膀飞离长船长义以示抗议,也许又是看到长船长义实在太难过了,舍不得这个温柔又好看的人,于是又飞回了他的身边。

“小鸟,我爱他。我确认我是爱他的,但我连他讨厌我这件事都不能否认,”长船长义把灰蓝山雀的羽毛给抚平,小鸟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继续说,“而我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让他讨厌了呢?但爱和恨,从来都是没有理由的,心的声音,是没有理由的。”

“所以我只能接受了吗?小鸟?”长船长义轻轻推了推膝盖上趴着的灰蓝山雀,发现它是睡着了,小小的身体均匀地律动,轻柔地呼吸着。


长船长义离开小田原城是和山姥切国広分别的半个月后,他经过城门时抬头看到了小田原城最高的天守阁。

城破之日还有人放纸鸢,半个月后也还有,长船长义仰着头去看,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当年和山姥切国広放过的那只。

他背对着远山,面对着小田原城,慢慢地向后倒去。

“复梦旧山光……旧梦复山光。”夏日阳光照得眼皮通红,长船长义隐约中感觉有什么在他眼皮上挣动。

是灰蓝山雀。长船长义微微笑了,他想起几个月前,山姥切国広也是这么对他的,一定要扒拉开他的眼皮,一定要让他看些什么。


“长义哥哥,”山姥切国広摇着他的身体说,“长义哥哥,快醒来啊,你看,你看,下雨了哦,这是雨吧?”

长船长义艰难地在梦中睁开眼,侧过眼就看到细细密密的春雨,和另一边跪坐在他身边,从栏杆上伸出手去接雨的金发小孩:“……是啊,这是雨。”

“长义哥哥的眼睛就像雨一样……咦,怎么红了?”山姥切国広伸手去摸,摸到长船长义因为没睡醒强睁眼掉的眼泪。


“眼睛很疼,”长船长义把灰蓝山雀从眼前抓下来,重复了一遍,“小鸟,我眼睛有点疼。”

灰蓝山雀显然不能懂,它安静地待在长船长义的手心里,尖尖的喙落到指尖上。

“我的眼睛是不是红了?”长船长义顿了顿,问道。


灰蓝山雀之前无法懂一些情感,以后也不能了。

它死在几年后一个冬夜里,死在长船长义的怀里。那是距离家乡,距离小田原城某棵树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又是那么近,长船长义的怀中,不就是它家乡的一部分吗?

长船长义将冰冷僵硬的小鸟给安葬了,葬在一棵茉莉花树下,也许来年会开出更为洁白的花吧。


长船长义蹲在小小的土坡边上,有些难过,忍不住乱想。

山姥切国広会不会问到这只鸟怎么样,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死亡是很难理解的事,又是一件悲伤的事。

思及此,长船长义又自嘲道,但这时的山姥切国広应该可以自行理解了。


第七年的春日,长船长义短时间栖息在某位大名的收藏室中,他跟随新的主人出门踏青。

田野间道道车辙交错,水渠间河流清澈,青翠的山间燃起了火焰,那是火红色的杜鹃。从他的指尖一直燃烧到夕阳尽头,花火和霞光一同绵延成一条蜿蜒的河。

与石榴花是相差无几的热烈。



03


春去秋来寒冬已至,定居他乡没过几年,也许是心中过于哀恸,浪人患了重病,在死去之前将山姥切国広变卖给了想要这把刀的武士,据说有了这笔钱阿绪可以风风光光嫁一个好人,过得很幸福,浪人也可以含笑而终了。

“付丧神大人啊,”阿绪从垂髫少女变为了人妇,笑容依旧清澈美丽,“……阿绪没有能力将您留下实在羞愧,但您在另一位大人那里,比留在阿绪身边当陪嫁会好得多,这把刀应当被用在合理的地方。”


离别轻易,山姥切国広已不是当年在石榴花底下哭泣的少年,他默默不语。看向阿绪,一只手摸了摸阿绪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好像是无用的安慰。

阿绪将这把刀递给武士,快步转身离开,半点不敢回头。

“要去哪里呢?”山姥切国広轻声说,他不知道他是问离去的阿绪,还是面前这位新主人,还是自己。没有人回答他,这位武士看不到山姥切国広,他正细心摩挲着刀的表面,神情满是惊艳赞叹。

“明日便要去户隐山,有这么锋利的刀,应该可以斩落一切豺狼虎豹的……”武士喃喃自语的话也落到山姥切国広的耳中,“不知道可否斩掉鬼?”

“这个不知道,没我试过。”山姥切国広托着下巴回答道。武士不再说话了,他将刀收回刀鞘中,和随行的行李一起打包起来。山姥切国広也觉得累了,坐在窗边就睡着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山林间长满红枫。信州户隐山上也一样,山头都是漂浮的红云。武士带着刀上了山,作为付丧神的山姥切国広只得跟在后边。

红枫真美,山姥切国広在心中想,记下来吧,等以后有机会的话也许可以跟谁说这样的风景。

山路狭窄,山姥切国広走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武士似乎已是很熟悉这样的路,于是山姥切国広就落下了一段路。


山路尽头迎面过来了一位年轻女子,见到武士就着急地问起了路。

“底下的村子啊,大路的话要走上半天才行……今天恐怕是走不到了。”武士也是热心的好人,他给女子指路。要走近的时候,女子后退了几步,用脸掩住面,两人始终隔着好几步的距离。武士心下想山中女子是守礼之人,说的话也愈加认真严肃起来:“但有另外一条小路,和我要去的路有些重合,如若小姐不在意的话,我可以护送您走。”

美丽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道谢了,算是应允。在武士走到前面的瞬间,年轻女子侧身让过,差点摔到了田野里。武士连忙去扶,但年轻女子害羞地躲开了武士的手。

武士当即呆住,他望着女子美丽的面容移不开目光。


唯独山姥切国広在身后看得奇怪,面前这位女子远看是一位妙龄女子,靠近了虽有一张姣好的脸,但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血腥味。显然,武士没有闻到。

武士走在最前面,女子跟在武士后边,而山姥切国広走在最后面。

走出了半路,在山姥切国広越来越疑虑之时,女子回头对山姥切国広回眸一笑。

山姥切国広冷眼看她,女子已经换了一副面容,不再是那张艳丽的脸了。

看清的瞬间如同冰水浇面,山姥切国広冷笑。女子也不在意,回过头与武士谈话了。


“小姐与我当年恋慕的那位小姐长得极像,”武士对女子说,语气哀痛,“但我喜欢的那位小姐在十七岁那年死了……我很是想念她。”

山姥切国広眼中,这位女子回眸的时刻,显然不是一个女人了。它身材高瘦,最长的金发落到腰间,红头绳飞舞,和这漫山红叶一般红,对山姥切国広微笑时犹如春风拂面。

它扮演他时是那么相像,一分一毫都没有出错,但还是骗不过山姥切国広。山姥切国広也说不清哪里不对,但他知道,那不是他。


山姥切国広冷冷看着和武士聊天的显然不是人的东西,思考着这该如何解决。

天越来越暗了,不知何时,日头落到了西山,将这片枫林照得艳红,而路的两侧荒草越加高了,他们慢慢偏离了常走的大道,前面甚至看不到路了。但武士浑然不觉,几乎是被站在后边的女子推着走的。


“我也很想念,大人啊,”女子讲到什么时低声哭泣了起来,如梨花带雨,分外娇艳,“大人,我就是您那位死去的心上人啊,如今有了一个机会重返人世,就是为了见到大人。”

这种荒诞无稽的事情,被迷惑的武士居然相信了,他心中怜惜,为女子擦泪的同时自己也几乎落下泪来:“小姐,我这些年,也很是想念你。我爱你,小姐,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女子细细揩泪,得到武士肯定的回答后才破涕为笑。

他们相诉衷情,山姥切国広面无表情跟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山中成百上千的坟墓之间。

“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女人对武士说,她拉着武士坐在一个坟墓边上,“在我膝盖上睡一觉吧。”

武士全然无视面前纸幡乱舞、万分诡谲的景象,欣然应允。


当武士沉沉睡下的时候,女人把他推到了一边,全无之前的浓情蜜意。她回头对山姥切国広说:“你是刀剑的付丧神吗?这是一把锋利的刀,我居然不敢轻易靠近。”

山姥切国広盯着她,不打算作答。

但女人慢悠悠地又讲:“那个在你心中的英俊男人很重要吗?你的情感太复杂了,我看不清,不愧是锋利的名刀的付丧神,我居然看不清你的内心。”

“你可以窥探人心,但我并不是人。”山姥切国広理所当然地说。

“但我还是可以看得清那个人的模样,说明他真的很重要。我说的对吗?”女人站起来,走到山姥切国広面前。

“这个不重要。”山姥切国広摇摇头,被魑魅魍魉窥探了内心是不够光彩也令人生气的事,

“我对他的想法,不重要。你想要对他做些什么?”


“我是山中吃人的妖怪,姑且叫我山姥,我饿了,要进食,就跟人类饿了也要吃饭一样。”女人看在倒在墓碑前的武士。那个沉迷于幻象的男人唇角犹自挂着微笑。

“……我不允许。”山姥切国広凛然道,他挡在武士面前。

“他心甘情愿被我吃。”女人笑道,“你听到了吗,他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你阻止也没有用,我只听说刀可以削铁如泥,但没有听说过刀可以斩断灵体。”

“你是冒充了他所爱的人才会受骗的。”山姥切国広反驳道。

“你且听他的山盟海誓,是对我说的。”女人掩嘴微笑,眉眼之间尽是得意的神色,“人类看不清我的样子,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不是他们眼睛的错吗?错就该受到惩罚。”


山姥切国広皱眉,不去反驳这诡辩的话。他步步后退,手摸到武士腰间的刀,顺势拔了出来。等他再抬头,面前的女子已然不见了,恍惚之间,夕阳的红叶中,走过来一个山姥切国広万分熟悉的人。那人脚踩落叶,缓缓地走过来。

“你说你对我的想法于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国広?”“长船长义”微笑着问道。

“……”山姥切国広紧紧握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长船长义”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他的衣角原本带风,在此却沉甸甸地垂落下来。

“我对你,大抵是爱。”“长船长义”步步逼近,他将山姥切国広逼到一堵石碑边,“那你爱我吗?”

山姥切国広的手慢慢松下去,刀险些脱落,他近距离望着“长船长义”浅绿瞳中一抹血色:“我对你……不是恨。”

“那是爱吗?”“长船长义”眯着眼睛,舌尖舔过鲜红嘴唇,用低哑的声音说,“你是爱我的。”

“我……”山姥切国広抓着头发,低下去,而“长船长义”靠得更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了。

“你是爱我的,”“长船长义”优美的薄唇重复着这句话,“我爱你,你也爱我,多好啊,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吧。”

“不,我对你……”山姥切国広喃喃道。他的脑子里混乱极了,他为什么在这儿,而长船长义为什么在这儿,他们不是应该在小田原城吗?这时候应该可以吃饭了,宫人们会把饭菜端上来,可是为什么闻到的不是……


一阵冷风灌进衣袖中,山姥切国広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长船长义”靠近的身体:“你不是他!”

无法掩饰的是气味,长船长义身上的味道,不是那样的。

长船长义身上的味道,是冬日日光照射后,松树和绿草混合的香气,寒冷又凛冽,却透出微薄的温暖来。绝不是这种血腥味。


“是我啊,”“长船长义”没有生气,他靠着另外一块墓碑坐了下来,“真的是我。”

“你不是他!别想着冒充他!”山姥切国広许久没有握自己的刀,这次紧握时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系产生,他完全感应到刀和他之前的共通之处,他即是刀,刀即是他。他自如地举起刀来,冰冷寒光一闪而过。

“你舍得把我杀掉吗?国広?”“长船长义”仰望着他,目光悲伤怅惘。

山姥切国広的动作顿了顿,他似乎又陷入了挣扎。挣扎的结果是他转身走向他的主人身边去,而“长船长义”的声音响在后边。

“回头看看我吧,国広……”“长船长义”还在说,“看看我啊,国広。”


山姥切国広回首的刹那蓦然坚定,刀从高处一落而下,将面前微笑着的“长船长义”斩在刀下。“长船长义”的笑容一瞬间破碎,满是不可思议。山姥切国広冷言道:“不要回头,长义殿下,长船长义,你教过我的,不要回头。”

将头颅斩落后,“长船长义”变为了垂垂老矣的老妪。地上没有血,只有一股青烟飘散。

“看呀,我已经不需要听你的话做事也可以了,回头并不只是软弱和妥协,”山姥切国広微微喘气,声音嘶哑,“也许是为了要……挽回,拯救,去做本应该做的事,去做那些后悔还来得及的事。”

山姥切国広的长发飘散,他将刀收回刀鞘中,手伸到后边,将长发用长船长义给的红绳束起,咬着的红绳和另一头的红绳交错打结。他将结打得很牢,红绳两头夹在了发间。

一时间山风如泣,枫林哗哗作响,招魂幡和纸花飞舞,这生和死的绝境,是满目凄艳的红。


隔日武士醒在清晨,他半睁着眼打量着周围,他似乎看到了幻影,是一位金发绿眼的少年……也许是梦的一部分。不过他如何会躺在乱葬岗之上,但刀却有被使用的痕迹。

那腐朽的尸体是谁,而他那位深爱的小姐呢?武士走过去,将昨日的记忆一一拾起,细细想来才觉可怖之处。趁着日头早,武士提刀匆匆下山了。


“你遇到的是山姥,是善于迷惑人心的老妪冒充你心中所想之人,在你疏忽大意时吃掉你……已有好多人遇害了。”山下老人对武士说,“是这把刀将邪祟之物斩下,才救了你一命。”

此事骇人听闻,武士郑重对老人道谢,揣紧了怀中这把刀来:“这真是一把传世的名刀,据说是一把仿刀呢……虽然不知道原刀是怎么样,姑且让我为他取个名字吧,既然它斩掉山姥,就叫他山姥切吧。”


山姥切国広这便拥有了他独有的名字。他不再听屋中老人和武士的谈话,走出门去。

秋高气爽的天气,候鸟飞临。有几只说不清名字的鸟儿落到草坪上,山姥切国広下意识追着这些鸟奔跑,他并不是一定要追到鸟,而是朝着那个方向奔跑去。

跑着跑着的时候,他的手脚更加有力,迈出去的步伐更加宽了,手可摘取太阳与星辰;他更为耳聪目明了,可以看得到对面树林的一只松鼠,抱着松果跳到另一棵松树上,听得到林间山泉溪涧流淌,水声如珍珠迸发,飞溅在这一刻;他在那一刻才是真正长大了,褪去了少年稚嫩的容貌,成长为一位英俊的青年。


山姥切国広跟着溪流的声音来到了湖边,清澈的湖水照到蓝天白云,照到他的容貌。他坐在河边,用力地抱着膝盖,视线是落到湖中的。

那么像,那么像,把头发束起来后就更像了。

湖中那个影像不知何时动了起来,对岸边的山姥切国広微笑起来。风吹起一阵涟漪,将湖中的倒影打散,微笑的脸忽地流泪,不久后又合拢了,他又微笑了。

不管怎么样都会恢复原状,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舍弃这个微笑。


山姥切国広跪在河边,将红绳扯落,将发散开。他要去做一件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04


一只丝光椋鸟停在长船长义的窗前。

长船长义将谷子洒在窗户边上,自己侧耳去听外边的人们谈话。


“那把叫山姥切国広的刀的故事是这样的……”长船长义是第三次听这位从远方来的家臣讲这个故事,他支着下巴,听到那个年轻男人喝了一杯茶后,眉飞色舞道,“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的妻子正是来自户隐山底下的山村,那个武士还在我妻子家喝过茶呢!”

第三次听也听得津津有味,分别许多年后长船长义头一次听闻山姥切国広的消息,虽然是别人口述,但也令人高兴。

就算没有在小田原城之战里被使用,也是被用于实战了呢。说起来那个阴郁的少年,现在多高了呢?是不是长成了完全大人的模样?长船长义的手尝试着比划,最后放弃了。


“山姥开始是冒充了武士所恋慕的女子,山姥这种妖怪,可以窥探人心,会幻化成别人所爱之人的模样……武士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才把心爱的女子斩于刀下的,如果是我,万万舍不得对自己的妻子下手,哪怕只是脸像,”男人继续说,“这是要有怎么样的魄力啊。”

长船长义轻笑了一声。容貌形体不过障眼之物,红颜枯骨不过转瞬,爱人的人爱的不该只是那人的容貌,而是其他一些东西。

长船长义试想若是有人冒充山姥切国広在他面前,他怕是怒不可遏吧?非要亲自将冒牌货给斩于刀下不可。


“更为离奇的是,刀居然可以斩断灵体。”男人用夸张的口气说,“那可是一把灵刀啊。”

长船长义看了看自己的手,也想试试看能不能砍掉鬼怪,如果斩不断可能也是很丢脸。

“不过武士因祸得福,听说他如今成为了某个大人的家臣,因为他勇于退治鬼怪呢。”男人的语气带着艳羡,“若是我也有那把锋利的刀,说不定也能成为英雄呢。不过我还是不可能对长得像我妻子那样的鬼怪下手,所以我注定……”

“还有一件事哦!”男人低声说,“听说那把刀,是我们主公最爱的那把刀的仿作呢,世间是事情真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下回主公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也许能在它身上看到那把灵刀的风姿呢。”


长船长义皱起眉不再听了,他本能厌恶这个话题。

索性将窗户关上,鸟儿一刹那飞走,声音也逐渐听不到了。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有的人看得到他,有的人看不到他。不过长船长义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做一位万分安闲的付丧神,看看花看看鸟,看日落看夕阳,又是一天过去了,和在小田原城的日子别无二致。

只是偶尔会想起他。


一年到了末尾的日子,长船长义走出门前,寒风开始刮起,他呵了呵手,墙角梅花还未开。忽地想起了北条氏藏书阁下的某本书,里面还夹着那朵江梅花,山姥切国広给他的那朵,如今有没有被人发现呢。

“长义哥哥!”

长船长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听到远方有人喊这个称呼,好像是隔着无尽的岁月这么喊的一样。

“长义哥哥——”

那个声音近了些,长船长义站在那儿,不敢回头,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东西。寒风将他吹醒,那个声音近在耳边了。

长船长义忍不住回头,昏暗的暮色中有人朝他跑来,他看到鸟雀在平地上哗啦哗啦地飞起,稀稀疏疏的,都飞到了落光叶子的杉树上。


喊他的人不是其他人,是他这任主人的小儿子,为数不多看得到他的人。

长船长义以为他要回到那年小田原城的初冬,那年山姥切国広也是这样的冬天开始锻造的。

“长义哥哥!”小孩穿着厚厚的冬装,喘着气伸出手臂。

把小孩抱起来时长船长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脑袋被风吹得发懵,隐约中记起了什么。

天正十七年和天正十八年这两个代表时间的时刻过去太远,对于人类来说已是隔世之久。

对长船长义,则是一枕黄粱般如同昨日。


“哥哥?你怎么了?”小孩脆生生地问。

“想起一些事了。”长船长义垂下眸子,敛去光芒。他的语调空灵,落不到实处。

也许什么都没想吧。



05


只能看到一小片风景。

小到调整动作才能看到一小片云朵,这样很不方便,但是很安全。最长的头发刚好落到眼侧,冰冰凉凉的,像是被人抚摸一样,有时候会让他吓一跳。

山姥切国広将自己用白布蒙上是最近的事,但头发利刃割断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不作修剪,头发像是春天不规则的草地那样。布和头发如不间断的雨帘,屋檐为界,可将万物隔绝。

山姥切国広第一次看到自己这种模样时也吃惊了。

这是我吗?

他问并且回答自己,这的确是我。


也不是谁先最开始说的,是武士成为家臣被主公所器重后总有同僚窃窃私语。

“不过是一把仿作,利用一把仿作编一个退治山姥的故事,就能被主公青睐了吗?”先挑起话题的是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家臣。

“那把刀的确是漂亮,但毕竟是一把仿作,如何能超越真正的本作呢?”说这句话的人肯定也没有见过长船长义。

“空有其表而已,华丽的刃纹又能代表什么?山姥不一定是他斩掉的,不过它是叫做山姥切……我是不信的。”又有人附和道。


武士听不到的,山姥切国広都听到了。山姥切国広很多次都痛恨他有着如此敏锐的听力,也痛恨他有着如此明亮的眼睛——清楚地看到湖中倒影自己和长船长义,几乎一模一样。

但还是不一样,山姥切国広对着湖中的倒影试着微笑,但怎么都无法做到长船长义那般云淡风轻的豁达。时间过去太久,山姥切国広其实已经记不清长船长义是怎么微笑的了,总之不是眼前这种。

但看到自己,就犹如看到长船长义。他们长得过于相像,尤其是山姥切国広长大后,他不止一次听到见到长船长义的人们见到自己后,不论是本体或者付丧神,他们都评价:和那位大人一样漂亮呢。


不想被说漂亮。

不想被比较。

不想听人提起那个人。

将头发剪掉还不够。山姥切国広找来了一块雨霁天青后晒干的白色披布,将自己完完整整遮了起来。

这样就不会被说漂亮了吧,也不会被比较了吧,不会让别人提起那个人了吧。山姥切国広想,他坐在河边,只看到一小片天地。

在那一小片视野里,可以看到一只雪白的天鹅游过,山姥切国広静静地看着它消失在披布围起的世界里。

跟天守阁之上完全不同的景致,天守阁之上的风景是多么开阔啊,是他自己将视线收拢了,怨不得任何人。


怨不得任何人,在某些事上,他和那个人一样坦然,从不推脱。

对那个人的感情太复杂了,大约不是恨。为什么要恨长船长义?他没有错,长尾大人没有错,父亲大人没有错,任何人都没有错,山姥切国広无法去怪谁,也不该怪自己,出生不是错,他更没有错。

他揪起一簇狼牙根,手捋起细长的根茎时,满手都是刺刺的种子,落在披布上。

恨的反面是爱,但山姥切国広至今不怎么懂得爱,是阿绪父亲对阿绪母亲的那种吗?或者是现任主人对山姥那种?如果长船长义死去的话,他会很难过很难过吗?山姥切国広无法试想这样的情景,就是无法想象。

长船长义啊,他那么强大,怎么会死去呢?


强大的长船长义连离别都不害怕。小田原城那日时,山姥切国広记得是自己先走,而长船长义没有做任何挽留——当然挽留也没有用。

他记得长船长义牵着他的手,吻了吻他的唇角。

“走吧,国広。”

好似是一个普通无比的离别,山姥切国広看不清长船长义的神情,但他是很难过很难过的。尽管之前因为那么多原因不愿意跟长船长义亲近,但分离这件事是那么悲伤。

长船长义却连再会都不肯说。

他微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以后会懂,长船长义总是这么说。

他还是把他当小孩看,一直把他当小孩看,却那样亲吻了他。


而后一别长离。很多年后,到了以后,山姥切国広懂了落在唇上的亲吻是代表爱情了。是狭义的爱情,而不是广博的爱。

是长船长义教会他爱是什么,不管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狭义的爱,顾名思义,这种爱是狭隘的,是排他的,带着独占性,如狂风暴雨,可以毁灭一切。

知道了又该怎么样呢?长船长义没有明确告诉他。

但长船长义是那么温柔,就连给他的狭义的爱也是温柔的,不去破坏一草一木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是微风亲吻花朵,最细最慢的雨掉到地面那样。

山姥切国広将布裹得更紧了些,微风也吹不到他,细雨也淋湿不了他。



06


几百年弹指一挥间。

刀剑和人类的时间并不对等。刀剑沉睡千年,百年来望见一扇窗户同一片月光,经一人之手落十年尘埃,锻打寥寥数月,战场上见天日于晚樱花期,归鞘一瞬间。


这不是刀和剑的年代,这是枪铳和火炮的年代,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枪林弹雨,烽火连天。不过这几百年来人们都是一样,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长船长义被放置在高台中过去了很久很久,大半时间是睡掉的。他这次睡醒,沧海换了沧田,换得有些彻底。对面那些高楼是什么?天上飞的是鸟吗?

不过收藏室还是一贯寂静,长船长义想起他几百年前问过一个人,他问他付丧神存在的意义。

那人没有回答他,让他自己去找。

过了不久他好似找到了第一个意义,器物拥有心,也有了爱,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有了喜怒哀乐,成为一个像人的神。那过程,酸甜苦辣,非要经历才懂,不论怎么样都甘之如饴。

几百年后慢慢悟了第二个意义,付丧神的存在是为了记忆,器物需要记忆,厚厚蒙尘的历史需要被记忆。


尘世走一遭,不能什么都记不起,活着多么孤独寂寞,绝不能白走,不甘心。

于是长船长义眼前出现了那位少年,停留在小田原城——那人走出许久后,回头同他告别时的模样。雾里看花,水里望月,看不清,不想看清。


他翻山越岭,千里迢递;他风尘仆仆,颠沛流离。尘世如潮,他为过客。

唯独那一刻,他望见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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