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倦鸟知还

CP/双山

文/三尺霜寒

配图/千途

长船长义x山姥切国広

《候鸟飞落》本收录的第六篇。





古早默千代,春樱尽落时。流萤照红叶,寒桥踏雪知。

今来临歧路,京野遍寻芜。孤燕归巢处,江川恣旧途。



01


往右走七步,眼前变得亮堂了些,再往前走八步,抬脚跨过门槛,走三步,右转往前走十五步。暮春的温暖天气里,左手边可以摸到被一种叫做粉面桃花的牡丹花瓣,轻而柔软。再往前走五步,手不用伸得太高,沿着宽阔的叶片和粗大的根茎往上抚摸,总能摸到如同丝绒一般,美人蕉的花。

再往前走去吧,会碰到一棵树,是一夜之间开满了白花的李子树,等得够久的话,会有花落到发上。

不要尝试去摇晃树干,让花自由地长,自由地落。


“这回花园里好像有了新的花了哦,长义殿下。”和长船长义对话的是他认识了多年的好友,一把曾经是薙刀的胁差,鲶尾藤四郎。

“嗯。”长船长义没什么兴致,花花草草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他现在也无法认清芍药、月季和牡丹,哦,现在还多了玫瑰和蔷薇。只是听人说了,这种是什么什么花,不过下回还是认不到。

“对生活要燃起热情嘛,毕竟都是新时代了!”鲶尾藤四郎拉着长船长义去看花,“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出门逛街总之我们去看看花吧!”

“好吧,好吧。”长船长义几百年来性子也没有多少改变,不善于拒绝别人的善意。

“这种花是牡丹月季哦。”鲶尾藤四郎拉着长船长义在一盆开着的花面前站定。

“……嗯。”长船长义望着牡丹月季上层层叠叠的繁复花瓣,对人类可以培养出成百上千种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的花很是佩服,“好看。”

“我以为你会问我牡丹月季是牡丹还是月季。”鲶尾藤四郎托着下巴,疑惑地问,“一百年前你还是会问的。”

“嗯。”长船长义对鲶尾藤四郎微笑了,“一百年也这么过去了。”

鲶尾藤四郎正要再介绍起面前这盆花的特点和习性的时候,变动就这么发生了。


地面震颤摇晃,屋檐的瓦片啪地掉落到地上碎成两瓣。而面前堆得错落有致的花盆在左右摇摆中错位,最上面那盆兰草滚落到地,花盆摔碎了,兰草直接栽到了地面上。

这样的地震两人都经历过许多次,长船长义连忙拉住鲶尾藤四郎的手臂,在又一个花盆砸到脚上前跑到了更为空旷的地段。

长船长义从头到尾都无比冷静,他的心却脏跳得快极了,这完全不符合常理,但是他无法让自己的心跳变得慢下来。心在人群中有人呼喊着最新的消息时跳动得更为剧烈了。

“是关东平原的方向!那边着起了大火!”在颤动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人群都是喧闹的,但有个声音大声道。

长船长义猛然望向消息传来的位置,他再看向天空,几只乌鸦从天空俯冲而下,发出难听的叫声。

接着是鲶尾藤四郎着急的声音:“长义殿下,你流血了!”


长船长义的手也许是刚刚奔跑时遮挡掉下来的物品时划破了,但他完全不在意。

“国広,国広在那儿……”长船长义喃喃道,“是多大的火?”

没有人回答他,他捂着心口,捧着要跳出来的心,慢慢蹲下了身子。眼前是碎掉的牡丹月季,像极了血。



02


大正十二年暮秋,今日阴雨。

晴朗多日的天空总算要下雨了,雨下得极缓极慢,是粘稠的雾,粘连在万物之上。

鲶尾藤四郎离开了长船长义所在的房间时,体贴地将门带上后,就站在走廊上看这样的雨了。

门内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声,是长船长义的,鲶尾藤四郎特意走得远一些,但好似无论他走得多远,那个声音还是在他耳边萦绕。

他趴在桌上痛哭的样子不必被其他人知道,鲶尾藤四郎想,就暂时让我为他稍微拂去黑暗边角的雾霾吧。


一刻钟前。

“……长义殿下,”鲶尾藤四郎还是把这个消息和长船长义说了,他放慢了语调,以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说,像是一篇新闻报道,“烛台切光忠,大约已经罹难了。”用的是大约,大约这个词,最好还是用几成形容准确些,新闻报道应该准确客观,但鲶尾藤四郎说不出,烛台切光忠,九成九的可能性,已经罹难,这种话。

用人类的语言说着刀剑的灭失与否,也许会减轻悲伤?这只是一个生命的逝去而已,他们看过太多这种事了。

长船长义“啊”了一声,面上是惋惜悲伤的神色:“我还未见过光忠前辈一面。”

“还有,长义殿下,”鲶尾藤四郎张了张嘴,话语说不出口。

“嗯?”长船长义疑惑地问道,那种表情简直完美无瑕,微微挑眉,不多不少,就是那样,教科书的长船长义标准。

鲶尾藤四郎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完全是疑惑,他不该有这样完美的表情的,他前几日的憔悴此刻一扫而空。鲶尾藤四郎轻声道:“我还有一个消息。”

“你说吧。”长船长义嗯了一声,点点头。


“山姥切国広……他,在大地震中,应该也佚失了。”应该这个词比大约来得程度更加深,用刀的存在与否来描述这件事,显得冷酷无情,但鲶尾藤四郎故意这么说。他小心地打量着长船长义的面色。

“哦,我知道了。”长船长义甚至连之前对烛台切的遭遇露出的悲伤神色都没有,那是完全的空白。

他重复着,如同雪白的塑像在喉咙处装上一个齿轮带动全身般重复道:“知道了。”


鲶尾藤四郎那一刻已得知长船长义比他还要早得到这个消息。

“他真的不在了,我知道了。”长船长义不对任何人说,他话语有些急促,但句句正确,冷静像是寒霜一样,“虽然都是见不到了,但这回是真的不在了。”

“长义……”鲶尾藤四郎担忧地望着长船长义。

“这是另一种程度的离别而已。”长船长义甚至对鲶尾藤四郎微笑了,但那个微笑实在让人心碎,让人怀疑他的心是否也像这个微笑一样碎成千片万片,变为飞灰四散。

鲶尾藤四郎不敢再看,他别开了脸。

“离别这种事,我经历过很多次了,这次也一样。”长船长义应当是对鲶尾藤四郎说,“你也是吧?”


鲶尾藤四郎没有回答长船长义,他走过去将窗户关好:“那我走了。”

“窗帘!帮我把灯也关上!”长船长义不看他,只高声说。

“嗯。”鲶尾藤四郎将窗帘拉上,将灯熄灭,和长船长义屹立在黑暗中,半晌后他才缓缓道,“节哀。”

黑暗中忽然爆发的痛哭声,慢慢失去了最开始的力道,微弱地像是入坠深渊前无力的挣扎。他的灯火熄灭一盏,虽然不至于不能视物,但如同花失去叶,鸟掉落羽毛,春不雨,冬无雪……世界又重归无光暗室。

一向温文尔雅又冷淡的好友就那样痛哭出声,鲶尾藤四郎闭上眼,无能为力,只能为他关上门。

请将时间留给他。


鲶尾藤四郎当然知道,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碎掉的心,如何拼回原状?

没有心,也是可以活的吧?



03


长船长义如今害怕过于明亮的光,但是展馆的灯光实在太亮了。被强制从黑暗中拉到明亮的世界里,长船长义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如盲人摸象在黑暗中摸到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仅仅是完全摸清就过了十多年。


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要搬家了哦,”鲶尾藤四郎对着坐在窗边发呆的长船长义说,“据说会待在一个美术馆呢。”

“美术馆?”长船长义望着窗外落下的梧桐叶问道。

“会被很多人看吧,还会拍照片……也许不会常年陈列。”鲶尾藤四郎托着下巴说,“被那么多人看着感觉会很不习惯。”

“是吗?”长船长义不怎么在意地说。

“总之,以后也要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嘛。”鲶尾藤四郎微笑着说。

“人世一向艰辛,活着这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气,不过刀剑倒是没有这种烦恼,因为不论生离死别,都由不得我们。”长船长义伸手捡到一片碧绿的梧桐叶,夹到了面前厚厚的词典里。

“说得好像人类的生离死别,可以被他们自己所掌握的似的。”鲶尾藤四郎坐在椅子上,将词典打开,发现里面夹了很多叶与花。

“这是蓝花楹的花,这是银杏叶,这是木棉的叶子……”长船长义随着鲶尾藤四郎翻动书页一一介绍道。

“呜哇,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的。”鲶尾藤四郎惊讶地说。

“活着总得做些事吧。”长船长义将词典合上,说。


在被带到展馆前长船长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长船长义十余年不做梦。这个梦没有剧情,仅仅是意象的叠加,应该是樱林的边角,屋檐下的雨,成群结队的鸟落下来之类繁杂的片段,他混混沌沌地回想。

然而上一秒还记得的樱林,下一秒就是像粉红云雾的东西了,再之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我今晨到底做了什么梦?


底下人来人往,有不少人驻足在他面前,对着这把沿袭几百年的古刀窃窃私语。很安静,衬托得时光无比漫长,长船长义想,如果灯光再暗一点,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正襟危坐,就这样做了一个梦。

那是今晨睡醒的那个梦的延续,这回倒是记得清楚了。长船长义又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城池,他去过许多座城池,很多景象都相似,但长船长义一眼就看出那是小田原城了。他在梦里走着走着,地面很湿,好像还在下雨,粉色的樱花林下站着一位少年。

长船长义的心跳得快了些。

即便在之前的梦里,也很少遇到他。长船长义快步走过去,在快要走到他身边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没由来心怯,不敢过去。少年显然没有发现长船长义的存在,依旧仰着头赏樱。

“长义殿下啊,说好今天去看樱花的,自己却失约了……”花下少年喃喃自语,“不过小田原城的樱花,真好看啊。”

长船长义就隔着一片不轻不重的雾,听着少年的声音,陌生熟悉,他分辨了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明年,也许还能再看吧,樱花都谢得差不多了。”那时的山姥切国広有些苦闷,他将身上落花与雨水拂落,正要走,面对长船长义所在的位置。

长船长义急忙躲开,却不小心撞到了一棵刚发芽的杉树上。

枝上昨日暮时的雨水和此刻清晨雨水一起淋落,把长船长义浇了湿透,也把这一树的鸟给惊醒,成百上千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另一边的树林去。

山姥切国広也被鸟群吸引了注意力,他跟着鸟儿的飞行轨迹,在湿透的樱林中奔跑了起来,慢慢地消失在了长船长义的视野里。


长船长义这才走出来,走到山姥切国広刚刚待过的樱花树下,他踮起脚尖,吻住低处的一截枝头上缀着的樱花,是残破的带着雨水的樱花。

时隔多年,长船长义终于和山姥切国広赏过同一片樱花。

暮雨和清晨的雨,终于淅沥沥地一齐淋落。


长船长义的梦醒在雨停之时,他在现世睁开眼,看到一个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母亲在和女伴说话,小女孩甩开母亲的手,跑到长船长义面前,趴在玻璃展台前看刀,又仰着头看他。

“大哥哥,你为什么坐在这儿啊?”小女孩问。

“睡觉。”十秒钟后,长船长义张嘴回答。

“……睡觉时会哭吗?”小女孩踮起脚尖,把手伸了过去,长船长义犹豫着握住了,“难过的话,牵着开心的人的手,就会不难过了,阿绪听妈妈说的。阿绪很开心,所以大哥哥也赶紧开心起来吧。”

“谢谢阿绪,”长船长义探手,果然摸到眼角一片湿润,他失笑出声,“不过不要告诉别人,大哥哥在这里哦。”

“嗯,这是秘密对吧,阿绪不会说出去的。”阿绪伸出小拇指,长船长义没有犹豫地跟她拉了钩钩。


“阿绪!快过来!”阿绪的母亲和女伴谈完天,就看到小女儿踮着脚尖在展台上。

“快走吧,母亲等着你呢?”长船长义对阿绪招手道别。

“还有一件事,也是阿绪的秘密,”阿绪在离开时在低下头的长船长义耳边轻声说,“我在一个梦里,见过很像大哥哥的人呢。”

长船长义微笑着看阿绪离去。

脑中有一个荒谬的猜想,但很快被否定了。


世事沧海变幻,如白衣苍狗,又是许多年。

昭和二十四年,冬末春初,寒雪还未完全融化,冰雪霜枝下静水流深,早樱已经发芽。长船长义就在这时听说了来自鲶尾藤四郎的好消息。

好消息这个词很不错,长船长义认真地听完了。

“哇,长义殿下要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呢!真好!……”鲶尾藤四郎先替长船长义开心了。

“是啊,真好。”长船长义由衷地露出微笑,他看向窗外,这和许多年前那场冬日一样,春天要来了。

数百年的冬末春初和如今的冬末春初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据说那时候是小冰期,会更为寒冷一些。

要是他能看到如今的春天,就更好了。



04


昭和三十五年,东风变换,年华暗转。

秋日阳光明媚,一位旅人风尘仆仆地走入典雅的府邸,想要买入一振稀世之刀。

“山姥切国広,”家臣对旧时代的原主说道,“我实在想要这振刀,大人若能忍痛割爱的话我愿倾家荡产购入。”

隔墙有耳,更何况并不是多么需要保密的事情。一时间,山姥切国広未被烧失的捷讯传遍了众人耳中。不过收购这件事尘埃落地时,有人用其他两振同样宝贵的刀与前一位所有者用作交换山姥切国広,是两年后的秋天。


时隔三十七年的虚惊一场,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长船长义是第二次哭,他捂着眼睛,扯了一把纸巾,自然而然地喜极而泣,持续了好一会儿。鲶尾藤四郎同样作为见证。

只是这回,鲶尾藤四郎没有走开,他拍了拍长船长义的肩膀:“别哭了,走吧,我请你去居酒屋喝酒吧。”

“明天吧。”长船长义用纸巾抹了一把脸,面上平静下来,只有眼睛红肿,毫不犹豫地闭门谢客。

他在黑夜中抚摸着词典中那轮廓脉络鲜明的花与叶,又一遍回忆了往事。往事是花与叶,在黑暗的潮水之上流过,流到长船长义面前,他随着那些泛着微光的花叶,顺流而下,接着那些花就流到了黑暗中发光的边角,然后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长船长义抚摸着如同花果包衣的雪白薄膜,触碰到光。


第二天长船长义脸色如常和鲶尾藤四郎去居酒屋喝酒——这家居酒屋是业内有名的,只接待非人之物的场所。

“清酒吗?”鲶尾藤四郎点单的时候问了坐在对面的长船长义,“你喝什么?”

“梅子酒吧。”长船长义有些走神,梦中纷繁的花与叶的意象让他头昏脑涨,“早上起来头痛,睡不着……”

“睡得着就有鬼啦!”鲶尾藤四郎点了其他餐点,将菜单还给一边站着的没有脸没有脚用来飘的店员。

两人对饮了两个小时,其间鲶尾藤四郎说了四分之三的话。

“不过,长义殿下什么时候也请我喝酒啦!”鲶尾藤四郎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倒下去前认真地问正襟危坐喝酒的长船长义。

“有机会吧。”长船长义看着面前醉倒的好友,掏出好友身上带的钱包,结了账。


山姥切国広归处暂时落定是在昭和三十七年,在夏至前一天,发生了更大的事。间隔太短的好事,让人有些惶惶然,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早些庆祝了吧。

这回没能及时得到消息的鲶尾藤四郎被长船长义拉着去居酒屋,满脸茫然。

“今天是什么日子,长义殿下居然要请我喝酒?”鲶尾藤四郎还不明所以,问走在前面推开门等自己先进去的长船长义,“虽然很开心啦,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

“他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长船长义简短地说。

立刻反应过来的鲶尾藤四郎了然地点头:“……你自己被指定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开心吧。”

“他一直想被承认,他终于被承认了。”长船长义将菜单递给鲶尾藤四郎,“虽然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杰出的刀。”

“……哦。”鲶尾藤四郎下意识地从最便宜的酒水点心看起。

“我这么多年薪水还攒了很多。”长船长义贴心地说。

鲶尾藤四郎狠下心来点了最下面最贵的,是没有怎么听说过的酒。酒摆上来,鲶尾藤四郎给长船长义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果然一分钱一分货,甜而不腻,酒香纯冽,喝起来没有感觉,但后劲上来时,不出半瓶酒鲶尾藤四郎有点晕了。

鲶尾藤四郎小鸡啄米似的搭在自己手背上时,长船长义坐在对面缓缓夹了一块刺身。


“我说,”鲶尾藤四郎支着下巴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我很好奇哦。”

“本作和仿品。”长船长义抬眼道,半举酒杯。

“不不不,不是这个,”半醉半醒的鲶尾藤四郎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在心中不说出来就要爆炸的问题,“你爱他吧?”

长船长义闻言手抖了一下,酒水洒出去了半小盏。

鲶尾藤四郎可惜地看着桌上一滴值千金的酒液:“长义殿下,我发现你拥有着神的人格。”

长船长义不作答,他将半杯残酒送于唇间细品。

“他知道吗?”鲶尾藤四郎继续问。

半分钟后,长船长义将酒满上,回答鲶尾藤四郎的问题:“我爱他,我知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不过鲶尾藤四郎完全醉倒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都市华灯初上,街角一个隐秘的居酒屋里,虽觥筹交错,但静寂。来往的人们醉眼阑珊。

年轻男子浅绿的眼睛也染上酒意,他举起没有酒的酒杯,以凉水代热酒,对着远方遥遥敬道:“长夏来临。”

他顿了顿,像是打了节拍似的念出下一句,:“你已获新生。”



05


一阵秋风吹过,山姥切国広打了个喷嚏。耳边是哪一任主人常常念叨的,天气冷了要加衣。再早之前应该也有人跟他说过。他把披布裹得紧了些,刘海和披布遮住一半视线,从开着的窗户爬出去,动作敏捷。

刚刚从旧家搬出来。在新的住所定居,山姥切国広和往常一样要熟悉一下周遭环境,他不爱出门,但这个必经程序还是有的,其实迷路也没有关系,总会走出去的。

山姥切国広现在看到火已经不那么怕了,在刚逃出来的那几年,见不得任何明火,这个时代用电气倒是少却了不少烦恼。一按开关就可以让整个房间透亮,稳定而持续的光芒,不用加灯油或者换蜡烛。

火能毁灭一切,山姥切国広深深明白这一点,但没有火就没有光明,因此他才慢慢克服了火焰恐惧症。


山姥切国広走在庭院间,回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有团体和个人拜访他之前所在的府邸,山姥切国広的本体带到许多人面前,他们发出惊呼,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坐在一边的山姥切国広不大能理解他们这种情绪。

“这是堀川国広被认定的最高杰作啊,能没有烧失真是太好了。”其中一个年长的男人杵着拐杖,来刀架前流连忘返,“这如同樱花如云的烂漫景色,能再见到真是太好了。”

原来我一直被认定为烧失了吗?山姥切国広托着腮,听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赞美自己,心中还是无法有所触动。

这时有一个看起来沉稳的年轻人出声道。

“见证历史尚存于世的古刀,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然而就从刀剑本身来说,能穿越那么长的时间被我们看到,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不,是我们十分幸运,能看到这样一把美丽的刀。”


古刀……吗?山姥切国広对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但又记不清哪里听过。不过如今他也算古刀了,明明昨日好像还是孩童,奔跑在小田原城宽阔的大街上。金发青年就在街角,他站的位置一地落花,天上地下都是如樱般的烂漫景色。

所以大家都以为我死去了吗?长船长义也会以为我已经死去了吗?他会难过吗?

山姥切国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得出结论:长船长义是会难过的,但他不怎么想让他难过。


山姥切国広刚摸清新住宅大概的情形就又被带走了,如此辗转覆辙好几次。

再一次搬家时,山姥切国広坐和新主人在车后座的空位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遇到红灯停下来,有人从敞开的窗外对他打招呼。山姥切国広不明所以,他很久没有被人类看到过了,因此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但那人锲而不舍,对山姥切国広做出一个摘下兜帽的动作。山姥切国広当然不理他。

“你那么美丽啊,”那人的嘴唇翕动,“把兜帽摘下来吧。”

山姥切国広干脆地把窗户关上了,关上的时候前面司机吓了一跳,旁边山姥切国広的新主人还在闭目养神。

“爱情啊,我说,”这位新主人忽然出声道,“被人类爱上很困扰吧?你是刀剑付丧神吧。”

山姥切国広这回真的吓了一跳,他愣住,半晌没有回应。

“有时候可以看到你,”新主人笑着说,“刚刚的你的反应真是太大了,我就看到你了,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什么?”山姥切国広下意识用披布遮掩住自己。

“付丧神经历爱情的可能性比人类少吗?你看起来又不像完全不懂,好嘛,我的刀,居然这么纯洁啊,”新任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说起话来不修边幅,很不正经,“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嘛。”

这个糟老头子到底在说什么啊!山姥切国広别过脸,打算完全不理。

“我是很认真的哦!”新主人打量着山姥切国広的神色,“名刀也可以谈恋爱哦!”

“我才……不是什么……名刀,”山姥切国広低声说,“他才是呢。”后面半截话没人听到。


新主人笑着不说话,下车后就把山姥切国広给关到了黑黑的收藏室里。

“所以拿大价钱把你买回来的我算什么啊?”老头子轻轻拍了拍山姥切国広的头,“在小黑屋里反省一下。”虽然这样,老头跟山姥切国広说了屋内灯的开关。

屋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收藏,山姥切国広也有看到几个其他物件的付丧神。不过大家都不怎么理人,这很好,符合山姥切国広的理想状况。

躺在置物品台上的山姥切国広闭上了眼,一夜无梦。


两年后的夏日,又换了几任主人的山姥切国広在夏季的电风扇下吹着前日被雨淋湿的布时,倒是听到了许久未有的好消息。

上一次的好消息是长船长义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他坦然地在远方为长船长义开心,认为这是长船长义应得的。

这次也轮到他了。

山姥切国広心想:这也是我应得的,这才配得上父亲所作的最高杰作。只有自己可以说自己是仿品,只有自己可以说自己并非名刀,别人不可以。在这点上,我就是那么骄傲。


后半夜一轮凸月,山姥切国広在夏日夜晚的凉风里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他在清晨的霞光中睡去。

爱啊……爱,这种事,好像还是,还是不能理解,又有点理解了。

在火里的时候,在生死存亡之际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想再看那个人一眼。这么多年,那个人过得好不好?


山姥切国広坦然承认,就算他多么不想被比较,不想有人提起他……却又想听闻他的消息,潜意识中他还是一直思念着长船长义。可能是一种本能的仰慕,毕竟在很早的时候,山姥切国広是多么喜欢他的长义哥哥啊。

那些被遗忘了的细节,不论是留存着的来自长船长义的红头绳,还是狗尾巴草打的长船长义教的结,户隐山上长船长义拙劣的投影,还是长船长义对他说的“不要回头”的话,还是深刻铭记的长船长义的吻……他憎恨过这些,想要摆脱却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如影随形。于是他走到阴影里去了,总算看不到了,但他还是向往白日的阳光和夜里的月光。苦思冥想了许多年,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就像面对着火焰,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如果面对光来的方向,就看不到阴影了。

现在的山姥切国広可以承认,他一直思念着长船长义,之前不承认的,如今可以承认了。长大了就要温柔、强大又坦率。

与死亡擦肩而过时都不那么害怕,也一定有勇气去经历爱吧。


你于我是暗室逢灯。

长船长义曾经这么说。那是一句告白,山姥切国広花了几百年才知道。他因为命运满腔愤懑,一意孤行,没有听到其中深情,或者说,一个不懂爱的人,无法回应这种深情。

但年轻是可以被原谅的,长船长义肯定也这么想。

如今他稍微懂些了,也许可以回应了吧?至少可以回应一部分。


小田原城告白的那位长船长义是温柔的幻影,被时间撕扯成两个部分,一部分被亘古的风吹散佚失,落到了山川草木间,无迹可寻,还有一部分不小心落到了山姥切国広的心里。

心像浅滩时,像眼眸表面薄薄的光,爱却落得太深;心像深渊时,深得像是冰山之中的峡谷和洞穴,爱浮在空中,太浅。


属于长船长义的那个应当是最大的冰川下最深的峡谷,天顶是透明水晶,底下落满灰白鱼骨和不知名的遗骸,亿万年前,也许是来自热带,来自水草丰美之地。亘古长存的洁白冰雪中,传出来一个回声。

——我爱你。


成平九年,暌违四百多年的一次重逢,山姥切国広清晰听到长船长义的那个回声,看到那个幻影和他眼前所听所见的真实重合。

“好久不见。”山姥切国広先说。



06


这像他幼时所经历的那个深渊,但又不一样,因为他完全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什么都不能阻挡他。

黑暗,寂静,孤独,虚无,死亡,都不能阻挡他。


“会后悔吗?”有一个声音问他,“不能再回头哦。”

“……我想做的事情从不回头。”青年回答,黑暗中不知为何有风,掀起他的披布一角。

“那就为保卫历史而战吧,一直向前走……”那个声音似乎是赞许。

但青年,也就是山姥切国広站在那儿不再前进。

“为何犹豫?”声音淳淳善诱,并不着急。

“我……我想,我想回头看一看一个人。”山姥切国広回头沿着走来的方向奔跑。

那个声音在身后叫喊:“你不是说不回头的吗?”

“但那是不回头会后悔的事,我不想后悔。”山姥切国広屹立在黑暗边角,光明仅仅一墙之隔。他像破开蚕茧表面一样走到光明里,底下是不知名的花与叶,随着潮水漫至他的脚踝。


山姥切国広看到这是小田原城,是雨前的小田原城,长长的走廊是无处不在的湿意。他一直往前走,无比熟练地左走右拐,走廊的左侧,长船长义和自己在沉睡。准确的说,是那时的长船长义和那时的自己。

山姥切国広走到那位长船长义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在幼小的自己即将醒来之时躲到了石榴树之下,白披布隐匿了身形。

他看到幼小的自己从长船长义身边醒来,然后跳下长椅,蹦蹦跳跳地跑走了。而长船长义还在睡,金发垂落,面容静谧温柔。

长船长义是美丽的人,山姥切国広一直知道,他对美没有什么特别的观念的时候就是以长船长义为标准衡量一切,所以他知道自己也是美丽的。


期间下了一场雨,不大不小。雨停时长船长义醒了,他万分茫然地看着从走廊暗处走出来的山姥切国広。这位长船长义没有见过那样的山姥切国広,他认识的是很小的还依赖他的那位。

而山姥切国広走过去,将袖子中藏着的红头绳递给了长船长义:“还给你,你看我剪短了头发,用不到了。”

长船长义似乎还不能理解此刻的事情,他下意识点点头,接过了那截红绳,和他头上材质一模一样,因为是同一根绳子裁断的两根。

但长船长义不肯放开手,于是山姥切国広也不放开他的手。

“我要走了,也许都不再回来。”山姥切国広今次是来告别。他声音低哑,和长船长义的声音不一样,他们身形相仿,面容也像,但声音完全不同。长船长义是天幕之下的暮云,行云渐流,与风呢喃;而山姥切国広是春天的树,迎着风要长,几乎是搏斗。

长船长义望着山姥切国広,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于是山姥切国広先说:“等待这件事又是如此残酷。就当这次是一场永别吧,长义。长船长义。”

长船长义这个名字由山姥切国広念出来是沉落的日没和要升起的暮星。说完后山姥切国広低下眉眼,不去看长船长义。

他不舍得看他悲伤的微笑。


山姥切国広转身就走了,这次不回头。他要从光明走到黑暗中去,奔赴他尚还不明了的某个使命,再也不会回头了。

爱又如何,他爱长船长义;情深似海,从来无用。

山姥切国広的白色披风扬起,如同小田原城一望无际的苍穹之下,那些雪白的候鸟飞落。

前尘往事淹没不提,来路多歧。



07


天正十八年,一燕知春。

长船长义牵着还小的山姥切国広出门踏春。白鹭歌飞,绿水绕山。

比小田原城内还要多的鸟群,扑簌地从这一片田野,越过清澈溪流和蜿蜒小路飞到另一边的树林中去。

“这是白鹡鸰,是候鸟,春天的时候要飞走的鸟!我是知道的!”山姥切国広兴奋地拍手,然后回过头问长船长义,“但长义哥哥,其他的鸟呢?为什么一起飞走了,啊……还飞去了那边?”

“国広玩累了要回家,”长船长义一边举目远眺,一边耐心地解释,“船行得远了也要在故乡埠头停泊,鸟飞累了也是要回到巢穴中去……所以我们也要回家了!”

“好!回家!”轮到山姥切国広拉着长船长义走,小孩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活力,长船长义差点跟不上他。接着山姥切国広似乎按捺不住,有些害羞地问:“还有一件事。”

“什么?”长船长义看着转过头的小孩说。

“我最喜欢长义哥哥了!”山姥切国広眨着大眼睛说,“所以,船又是什么呢?先不要回家,先带我去看看吧!”

许久才等到长船长义的点头,山姥切国広更为兴奋地出发了。


流岚逝于风,众鸟归于巢。

他们却面朝远离小田原城的方向,走得更加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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